目前中国最后一批“自梳女”,均已进入七八十岁的高龄。为了了却我的一个心愿,按照我和阿玲事先的约定,于 4月 14号,也就是母亲节的那天。由阿玲驾车带我去顺德杏坛镇高赞乡南三村,去看望一位老人,她是一个曾经在阿玲家里做了近20年的保姆,一个“自梳女”,梁瑞检老人。我随阿玲称她为嬷嬷。
为了这次采访,我搜集了很多关于珠三角地区“自梳女”的资料。并列了采访提纲,本来计划去位于顺德均安的“冰玉堂”,可由于时间来不及,所以未能如愿。待以后有机会我还会去的。
自梳女产生于清朝后期,“是解放前广东及珠江三角洲一带的一种特殊群体。她们多来自穷苦家庭,或者在婚姻路上受了挫折的中下层妇女。为表示终身不嫁,就束起头发,通过某中仪式当众宣布自己做了自梳女。做了自梳女,就不可以有男人打她们的主意了,不然会被世人不耻的。
“鸡公仔,尾弯弯,做人新抱(媳妇)甚艰难。早早起身都话晏(迟),眼泪未干下间(厨房)。下间有个冬瓜仔,安人(婆婆)又话煮,老爷又话蒸。蒸蒸煮煮老爷唔中意,拍起台来骂几朝。”
这是一首在岭南地区广为流传的古老歌谣。这首歌谣生动地反映了封建社会珠江三角洲地区妇女深受压迫的悲惨命运。为了摆脱封建婚姻制度的枷锁,实现独立自主,这些深受压迫的妇女一直在默默地做着不懈的努力与抗争。到了清朝末期,随着资本主义在珠三角的萌芽,这些在经济上开始逐步独立的顺德妇女将自己的头发梳成一个髻,立志终身不嫁,民间叫她们做“姑太”,史书上称她们为“自梳女”。她们是中国最早的女性独身群体。
据《顺德县志》记载:当时,顺德蚕丝业发达,许多女工收入可观,经济独立。她们看到一些姐妹出嫁后,在婆家受气,地位低微,因此不甘受此束缚,情愿终身不嫁,于是产生了自梳女。珠江三角洲其它地区的自梳女情况与顺德相仿。
然而到了上个世纪30年代,珠江三角洲地区蚕丝业衰落,这一带的年轻女性听说到南洋打工收入丰厚,遂结伴前往,许多女性在南洋打工多年,没有谈婚论嫁,五六十岁时,买来供品拜祭天地,也就成为了自梳女。而她们就是中国最后一批自梳女。
过去"自梳"具有特定的仪式,先由村中族人选择吉日吉时,良辰吉日一到,便请村里德高望重的婶母、伯娘主持祭祖,然后举行"梳髻"仪式,自梳女将自己的辫子挽成发髻,表示永不嫁人。仪式当日,还要摆上几桌酒席,请亲朋聚会,以示公众。
自梳女一旦辫子梳起就不得反悔,日后如有不轨行为,就会为乡党所不容,会遭到酷刑毒打,被装入猪笼投河溺死。死后,其父母不得收尸葬殓,由自梳女们用草席包裹,挖坑埋葬;倘村中无自梳女,便被抛入河中随水流去。自梳女自梳后,便自立于社会,可以走出深闺,出外耕作、经商或打工。
按照俗例,自梳女不能死在娘家或其他亲戚家里,只能抬到村外,因而一些自梳女被迫"守墓清"。
"守墓清"是守节之意,又叫"买门口"。"买门口"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自梳女找一个未婚男性出嫁,出嫁前,男女双方拟定协议。一般是男方同样给女方送聘金,而女方出嫁3日回娘家探望亲人后,就再不回婆家,但自梳女必须按照协议的规定,长期给婆家提供费用,所提供费用的数目一般不少于男方当初给的聘金。另外一种是找一个男性死者出嫁,做死者名义上的妻子,自梳女同样要付给婆家一笔钱。
自梳女用如此极端的方式来反抗命运,可以想见封建社会的女性地位是怎样的卑微,她们中大多数人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自梳女”终生与清贫、寂寞为伴。“自己的头发自己梳,自己的饭自己煮,自己的苦乐自己享,自己的生活自己养。”这是“自梳女”一生的真实写照。她们身边无儿无女,无牵无挂,靠政府补贴和一些积蓄过着悠闲自在、与世无争的日子。“自梳女”就是这样以自己一生为代价去争得“妇女的解放”。
女子自梳俗始自顺德。传说很久以前,容奇有一户胡姓人家,养了五个女儿,大姐嫁给有钱人“守墓清”(嫁给已死的男人);二姐嫁给富商做妾,过门不到一年,不堪大婆、丈夫的打骂、家公的调戏而跳井自尽;三姐嫁给一个穷石匠,丈夫采石跌断了脚,家无生计,被迫拖儿带女上街乞食;四姐嫁给穷耕仔(雇家),生活重担压得她未及30岁便面黄髻白。五姐长到26岁仍不愿相亲,她想到四个姐姐的悲惨命运将要落到自己的头上,思前想后,决定永生不嫁人,也禀明父母,父母无奈只得含泪答允,依族规,已嫁或终生不嫁的女子不得在娘家过世。于是父母卖掉一亩桑基,在村头置了间小屋让女儿独居。从此,五姐自梳发髻,日间帮人采桑叶,晚上帮人做针线活,勤俭度日,从不肯接受家里或别人的接济。后来村中几个姊妹也仿效她自梳不嫁,来到五姐的小屋共同生活,奉她为大姐。姊妹们为人帮工,做佣,辛勤劳动,互相照顾,生活虽清苦,但倒也自由。后来,顺德缫丝女工自食其力,经济可以独立,“自梳”的姊妹便渐渐多了起来,形成了女子反抗封建婚姻的“自梳”习俗。
和阿玲认识有2年多,在阿玲的身上,我看到是她独特的气质和她独立的个性,这除了母亲给她的教育外,很多是嬷嬷对她潜移默化的影响。和她聊天时,她也会不时的提到嬷嬷。这些都引起了我去认识这位老人的兴趣。
头天晚上开始准备东西,找出了2件去年国庆节和心怡去苏州时买的真丝绣花半袖衫,同时也给阿玲的妈妈带了一件。吃完午饭,按和阿玲约定的时间下楼时,阿玲的车已经停在了楼下。嬷嬷居住的村子,距我所在地,车程大约是40多分钟。沿途的风景很美,成片的蕉树林和星罗棋布的鱼塘以及纵横交错的河涌。连空气中都透着清新,阿玲将车速减慢,我们打开了车窗,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欣赏田园的美景。
我们到达嬷嬷所居住的村子时,已经是中午2点多了。因为到嬷嬷家要经过一条狭长的、用石板铺就的小巷,所以我们把车停在村子的市场旁边。阿玲说嬷嬷不怎么吃肉,所以我就去买了一些水果。
嬷嬷知道我们要去看她,早早就把躺椅搬到小院中,靠在躺椅上边休息边等我们。初次见到嬷嬷,与我想象中的“自梳女”不大一样,就像是一位普通的邻家老妈妈,让我感到非常亲切。她的身体很硬朗,气色也非常的很好,看不出她已经是近80岁的老人了。从她脸上那灿烂的笑容里,找不到曾经岁月留下的沧桑。
嬷嬷不懂普通话,而我又不能说白话,所以和嬷嬷的交谈只能借助阿玲的翻译,以致很多问题我不能直接的去和嬷嬷交流,之前阿玲还特意告诉我说不要问嬷嬷太隐私的问题。
落座后,嬷嬷为我们去泡了茶,还端来了一碟西瓜籽,我们边喝茶边聊天,倾听嬷嬷讲述她的心路历程。
嬷嬷告诉我,她小的时候,家中很贫穷,共有6个孩子,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嬷嬷排行第四。嬷嬷20多岁的时候成为“自梳女”。当时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然后由一个年龄大的 “自梳女”帮她把头发盘起。她说结过婚的女人是把头发散着盘起来,而自梳女则是把头发编成辫子后再盘起来的。我问她为什么要做“自梳女”,嬷嬷说,当时顺德的农村很贫穷,女人是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给别人家做媳妇就更难了,倘若你遇到一个好人家还算是幸运。如果不慎嫁了不好的人家,除了要做大量的家务活外,还要受气、挨打。清晨起来要打扫院子,然后去很远的地方担水,回来后还要做全家人的饭,待家人吃完饭后,刷洗完后就要去下田干活或者去采桑叶喂蚕。
我问嬷嬷,对于自己的这种选择后悔过吗。嬷嬷毫不犹豫的说:不后悔,她说如果嫁了人,命运好的话,老公及婆家的人会待她好。就算是有了儿女,也是命运好儿女才会孝顺。若命运不好,儿女不孝顺或者是儿女自己的生活都过不好,反过来还要去帮他们。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自食其力,自己来主宰命运。嬷嬷说她现在生活的很幸福,由于年龄大了,不能外出去打工,靠早年的一点积蓄生活还过得去。顺德政府也很关心她们,除了每月发给她们245元的生活补贴外,顺德区慈善会顺德东方女子医院,还为她们发放了价值5000元的爱心医疗卡,生病了凭这张卡就可以去看病。说到这里,嬷嬷还特意拿出来让我看,并告诉我说还一次都没有用过呢,我在心里默默的祝愿嬷嬷身体永远健康、长寿。
嬷嬷有点文化,她小的时候断断续续的读过3年书,后来还读过几个月的夜校。现在她可以读简单的文字,还会记账,在阿玲家做保姆的时候,可以把每天发生的费用都记录下来。她说小时候读书的时候很辛苦,要把家里的事情做完之后才可以去学校,几乎天天迟到,后来由于家里穷,就不再去读书了。
嬷嬷做“自梳女”后,由于没有自己的房子,还是住在娘家。后来她家里有一个远房亲戚出国了,需要找人看房子、上香。嬷嬷就去帮那家人看房子,亲戚免了她的房租,就这样住了十几年。
嬷嬷的一生都是靠帮别人种田、打工来维持自己的生活,也在为以后建造自己的房子做着积蓄。她卖过猪血、牛血。帮人家种过田,养蚕、采桑叶,做保姆。总之她所从事的工作都是社会最底层的。嬷嬷说那时的工钱很少,有时是用米来代替薪金的,最少的时候,干一天的活,只能得到1.4斤米。
直到1969年嬷嬷才开始建造自己的房子,因为没有足够的资金,房屋的建造是断断续续的,共分为三次历时近10年才完工。现在的 住房连同外面的小院加起来差不多有100多平方米。
第一次先建了一间住房和一个厅,第二次又在厅的左手边建了一间住房和打了院墙。第三次才铺了地板砖和把有关的设施配齐。
嬷嬷的家很简陋,有一个电视机,但嬷嬷很少看,为的是节省电费。有一个落地电扇也很少用,我们去了嬷嬷才开了。嬷嬷的卧室只有一个旧的衣柜和一张床,光线很不好。左手边的那间房暂时作杂物间用,嬷嬷说妹妹的丈夫去世了,过段时间会搬来和她同住,她准备把那间放杂物的房子整理了给妹妹住,这样嬷嬷就不会太寂寞。我还去卫生间看了,那里没有淋浴设施,墙上挂着一个大塑料盆,是嬷嬷用来冲凉用的。厨房在外面的小院里,有煤气灶和一些简单的厨具。我把嬷嬷的家拍了下来,只是杂物间没有拍,因为很杂乱。整座房子都没有做顶棚,而是在位于顶棚一半的地方,搭了一个简单的阁楼,用于存放一些东西。
当我拿出相机要为嬷嬷拍照时,嬷嬷提出想去换身衣服和梳理一下头发,但被我和阿玲制止了,认为她这样就很好。可我回来在整理照片时,心里却很后悔,因为嬷嬷的一生,几乎没有人专门为她拍照,当时我们是应该由着嬷嬷的兴情,让她去换上她自己认为最漂亮的衣衫。
和嬷嬷聊天的期间,她哥哥的儿媳妇过来给她送汤。嬷嬷告诉我,大哥的一家对她很好,经常关照她,做了好吃的或者是煲了汤,总会给她送来。嬷嬷一生虽然无儿无女,却也生活在浓浓的亲情里,我为嬷嬷能有这样的晚年而感到欣慰。但在心里也为嬷嬷感到些许遗憾,在嬷嬷的一生中,除了手足亲情外,好像还缺少点什么。
不知不觉中2个多小时就过去了,因为是母亲节,阿玲答应回去陪妈妈吃饭。当我们向嬷嬷告辞时,嬷嬷很执意的要留我们吃饭。也正因为是母亲节,我除了给嬷嬷带去了礼物,临走时还给了嬷嬷200元钱(因为嬷嬷是个非常独立的女人,很少接受别人的馈赠,阿玲说如果给多了,她心理上会有压力的)。我送嬷嬷的那件衣服,嬷嬷很喜欢。但她说,那件衣服太华贵了,她是一个粗人,不可以穿这么好的衣服,我告诉她那件衣服其实并不贵,可以随便穿的。由于我们没有留下来吃饭,嬷嬷心里过意不去,她拉着我的手,一直送我们到停车的地方。手里还捏着那200元钱,我进到车里后,嬷嬷硬要把那200元钱塞给我。我只好又下了车。我对嬷嬷说,因为今天是母亲节,你没有儿女,就让我做一天你的女儿吧,请你收下,而且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听我这样说,嬷嬷只好收下了。车要开了,她还在嘱咐阿玲,说下次再来,一定要留下来吃饭,嬷嬷做的饭菜很好吃,烧的排骨可是一级棒。我答应嬷嬷一定还会再去看她,还要把她的照片送给她呢。
车缓缓的驶出村子,已经开出去很远了,我回头看,她还在向我们挥手。
阿玲邀请我去她家里吃饭,因为是母亲节。她说今天妈妈不下厨,由他们三个孩子去市场买东西做给妈妈吃。到阿玲家时,她的妹妹已经在厨房里忙活开了,妈妈则在一旁当下手。
见我来了,大姐放下手中的活,陪我到客厅说话。她知道我刚从嬷嬷那里回来。谈话的中心自然是围绕着嬷嬷。大姐说嬷嬷在他们家时,哪儿是什么保姆呢,简直就是一个管家,什么事情她都要管,把自己完全当成家里的一个成员。例如水管没有关好,房间没有人还开着灯,吃饭的时候说话,浪费东西,乱花零钱等,她都要去管。孩子们也都听她的,这还真让大姐省了不少心呢。有时候她还会冲着大姐发脾气,每当这时,大姐都会不理她,待她自己想通了会找大姐说的。大姐每月给她打理家用的钱,她都会记账,可大姐却很少去查,大姐说,既然请了她,就一定要相信她。正因为大姐的豁达,嬷嬷在大姐的家里生活了近20年。后来嬷嬷年龄大了,大姐给了她一笔退休金,让她回到故里去安度晚年。大姐说她当时的生意不是很好,要不然会多给她一些。但在顺德地区给保姆退休金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嬷嬷退休后,也会经常来大姐家里住几日,看看她带大的孩子们,帮着大姐做做家务,她们相处的就像是一家人。
“自梳女”就是这么一个群体.她们勤奋、执着,认准的事,百折不回头。“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急也没用”这是她们豁达的名言.也是她们处事的座右铭。其实“自梳女”也从某个方面真实写照出广东女子自强独立的精神.
如今,社会在不断进步,再也不会有自梳女的出现。或许,一切都会随风而去,但历史将会永远地记住她们。
后记:最近和阿玲聊天,得知嬷嬷上了年纪,身体大不如从前了,现在她的生活由她弟弟一家在照顾。我让阿玲去看嬷嬷时向她问好,我说不知道嬷嬷是否还记得我,阿玲说记不记得都没有关系,只要有人问候她,她都非常开心。
愿嬷嬷晚年能幸福的生活,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