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这天下午,风突然停了,港口空气里充斥浓烈的腥膻。离海岸不远,集市沿城墙拐角呈L形铺开。自清晨起,鲜美的渔获陆续抵达:披着青玉般甲壳的龙虾、其貌不扬的牡蛎、形色各异的鱼族、贝类……乃至成堆的紫菜、海藻,供人赏玩的珊瑚,凡从海中获取的一切,人似乎都想要。

她远远站在靠近码头的一堆垃圾后,仔细察看,不时会有摊贩切除食物上人不吃的部分,随手扔在脚边。东西落地前,她就要起跑,否则抢不到。这一带十几只猫狗,她既非最强,也非最快,只好争这一步之先。

她有些担心,两天未进食,跑动速度大不如平常,今天或许又一无所获。恰在此刻,一个小贩正与熟客说笑,不经意将一只完好的牡蛎碰落在地。只见那人继续交谈,浑然不觉,黑夜心念稍动,身子箭一般射了出去。转眼间,她已叼着牡蛎飞奔进一条陋巷,四周守候的猫狗们瞪圆了眼,又气又羡,眼见那只瘦削的黑猫如梦一般消失于街角,只得无奈咽下口水,又转头盯着集市。

黑夜跑到气力几乎耗尽,周围再无同类,这才渐渐停下。她放缓脚步,走到巷子尽头一处暗角坐好,将牡蛎轻轻搁下,等心跳得不那么厉害了再吃。家猫生性洁净,但她已在外流浪三年,什么也顾不得了,其间卷入数次打斗,那真是以命相搏。耳尖缺了一块,后腿上撕开的口子尚未痊愈,浑身污秽,毛色黯淡,不复往日柔亮,好在梳理得根根分明,不至于邋遢。 唯一可骄傲的,大概只剩那双宝石似的眼睛,浑圆晶莹,隐隐透出明黄的幽光,灿若秋月。

被这样一双眼睛瞧着,体型大她几倍的恶犬也不免一愣神,大约因此,黑夜才能活到今天。

歇得片刻,体力渐复,她用前爪撬开牡蛎外壳,狠狠吸了一口,甜腻的汁液瞬间涌向舌根,她浑身都颤动起来。牡蛎肉不多,但嫩滑多汁,她不舍得囫囵吞下,而是细细品尝,想让这滋味在记忆里尽可能久留——谁知下一顿是几天后?

刚吃到一半,黑夜忽地竖起耳朵,身子猛然向一侧弹开,转头看向巷口。她的直觉极准确,十几步之遥处,确然来了不好惹的强敌:一头高大的猩红猎犬缓步逼近,发出闷雷似的阵阵低吼,下颚垂涎欲滴,贪婪与凶狠几乎要从目光中满溢而出。

若在三年前,她大概会奋力一搏。如今伤痕累累,早已学乖。她再舔了一口余下半块饱满多汁的嫩肉,转身迅速跑开。

毕竟有东西下肚,气力精神都恢复不少,黑夜漫无目的在街巷间乱窜,不时在垃圾堆或道旁停留,翻找可能的食物。今天运气当真不坏,一路上东捡西凑,竟也吃了个饱,有这顿盛宴支撑,即便三四天内觅食不成,也能对付得过去。

不觉天边已现暮色,晚风骤起,云图变幻。夕照如水,洒向这地海相接处的港城,转眼间,光像涟漪在夜幕上散开,繁星次第纷呈。灯塔安分,乃至于谦卑,直等到最后一点星光亮起,才肯将光束投向海面。

黑夜朝天际凝视片刻,身心皆泛起一阵凉意。人间种种景象,于她如同奇迹,即便险恶重重,死生一念,她仍对人类抱着痴痴的怜爱。或许全因那孩子——那个抛弃了她的孩子。想到他,黑夜抖了抖身子,似乎想摆脱不快的回忆。却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去看看他,远远地瞧上一眼也好。

这条路黑夜再熟悉不过,闭上眼也能走,她偏偏睁大了那双稀世珍宝般的眼眸,万家灯火顿显黯淡。正当晚餐时,好在今天腹中饱满,街侧从各家窗户飘出的香味,不再像平时那样难以抗拒。绕过一处街角,那座楼房就在眼前。

她并非没有回来过,却从未像今日般在意。隔着马路看去,那屋内只一盏灯,阒暗不见人影。黑夜不急不慢溜到临街窗下,蜷伏在地,眯眼侧耳,仔细听起来。

果然从内室传来人声,并非说话,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是他——黑夜不会听错——是那孩子。紧接着一个女人说:“怪了,才吃过药,怎么又厉害起来?”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说:“我早说这大夫不好,明天换个人来瞧。迟些拿温水兑了糖给他喝下,早早睡吧。”接着是个男人压低了话音说:“唉,这孩子怕是不成了,不如…”说到此处声音更低,黑夜实在听不清,只听年纪大的女人叹了口气,拖着步子走开了,似乎腿脚不便,年轻女子则呜呜咽咽哭起来。三人各自悲伤,全然不知窗外一个比他们更爱那孩子的生灵匆匆离去。

猫不擅游泳,黑夜在冰冷的海水中拼命划动四肢,浮浮沉沉,只觉一辈子仿佛就要这样游下去,尽管她的目的地并不远。那小岛就在港口近海,丛林密布,浓雾缭绕,以人类对疆域之贪婪,却从未涉足此地。黑夜知道,他们畏惧的不是毒虫猛兽,荒山野地,是那个巫婆。此刻对她而言,那令人类畏惧的邪恶化身却是世上唯一的希望。

踉踉跄跄爬上岸,黑夜顾不得休息,甩了甩湿透的身子,立刻朝岛屿腹地的丛林奔去。森林中央那一道神秘的气息,人类无迹可寻,黑夜一路如被无形的绳索牵引,全凭猫族天赋的灵性。她全力奔跑,心中只专注一个念头,身上被荆棘芒刺划得血迹斑斑也浑然不觉。

终于抵达。奇形异状的石丘覆满藤叶,老态龙钟的柳树一左一右,垂于洞口两侧。其中一株见到黑夜,将枝条扬起,上下摆动,似在召唤。黑夜略一迟疑,又再前行。进入岩洞,她脚下不由放慢,穴壁上遍是血污焦痕,更深处隐隐可见光影流动,偶有木柴爆裂声。越往里走,本应更近火焰,反而寒气越重,视线越暗。黑夜并不止步,她的好奇或恐惧,都不如心里那念头重要。

猛然间,黑夜像撞上一堵不可见的墙,她忙后退数步,摇了摇头,再向前看,只见几步之遥处篝火昏黄,透过帘幕似的微光,对方的身影依稀可见,俨然一头体型硕大的山羊。那羊似乎早知黑夜要来,并不吭声,仍旧懒懒地盯着篝火,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的仰起头,嘿嘿笑了两声,满身灰白的长毛也跟着颤动起来,她似乎盲了一只眼,另一只却透出幽幽的红光。

黑夜并不害怕,直盯着她说:“我来,是有求于你。”

“来的都是求我。答不答应,要看你有什么。”

“你要什么?”

“嘿嘿……”羊巫婆眨了眨那只独眼,伸出前蹄拨弄篝火,一时星芒四溅,两道幻象浮现于黑夜眼前。

“瞧好了,黑的是心灰草,白的是意冷花。两天后的日落前带来给我,有求必应。”

“行,等我。”黑夜看了一眼羊巫婆,转身便走。

头一遭,这法力无边的荒岛神明有些不舍地目送一位来客离去的背影。

两天后,日落前,黑夜如约而至。旧伤未愈,又添了不知多少新伤,浑身污迹斑斑,毛也不知在哪儿扯掉了一块,露出血淋淋的皮肉。

羊巫婆打了个呵欠,冷冷说道:“你倒准时,吃了不少苦头是不是?”

黑夜不答,将那一株草一朵花吐在地面,眼看对方。

“说吧,你要怎样?是力大无穷,长生不死?还是变化为人,不再受这傍生之苦?”

“做人就不苦吗?”

“那也未必,不过总比畜生好些。”

黑夜不语,似乎犹豫了一刻,又下定决心,说道:“我什么也不要,只求你救那孩子。”

羊巫婆睁大了血色的独眼,目光如刃,刺入黑夜的灵魂。沉默良久,才怔怔地说:“他那样对你,怎么还要救他?不如我替你杀了他,连他父母家人也杀了。”

“我什么也不要,只求你救他。”黑夜也瞪大了双眼,一字一顿的说。

千百年来,洞穴内从未有过如此光明,几乎有些刺眼。

羊巫婆嘴角扯动,眼神似乎起了变化,点头说道:“如你所愿。不过……我还要一样东西。”

“什么?”黑夜语气中毫无畏惧,尽是欣喜。

“这个。”羊巫婆前蹄抬起,指向那光明的源头,带着得意的怪笑,

“我的眼睛?”

“不成么?”

“……”黑夜吸了口气,迟疑不过刹那,咬牙答到:“成!”

羊巫婆收起笑容,绕过火堆,走到黑夜身前,也不说话,只是静观,好像站在眼前的不是一只虚弱不堪遍体鳞伤的黑猫,而是一个比人类、比自己高贵得多的生命。

并且——或许是错觉——那双即将属于她的眼睛,愈发显得璀璨夺目,仿佛两颗行将燃尽的星,最后一阵不甘心的闪耀。

冬夜,港口集市的人群渐渐稀少。流浪的猫狗或饱餐一顿,或饥肠辘辘,也都各自散去。灯塔一如既往的等到最后才点亮。北风稍稍止息,未被人类捕获的大小生灵纷纷潜入深海。不再有一叶渔舟尚未靠岸,每一扇窗后都亮起灯火。人间是有序而温暖的,于是值得留恋。小城中央某处,临街的一个窗口内,年轻的父母喜极而泣,年老的祖母默默祷告,孩子不再咳嗽,正大声唱着歌。

风停了又起,灯熄了又亮,船出发又返航。父母老了,老人死了,孩子长成大人。人间是有序而残酷的,活着就要受苦,不过据说人总是比畜生好些。临街的一个窗口里,大人唱歌哄着孩子,一对老人在旁,眼里只看见两个孩子。

窗外,马路对面,一只黑猫倚墙而卧,听着那熟悉的歌声,一动不动。寒夜街头,朔风凛然,偶有行人经过,走得慢些的,会注意到路边那只又脏又瘦的老猫,她早爬不动了,全靠路人施舍苟活。有人动了恻隐之心,走上前去,想摸一摸她,突然吓得倒退几步,连忙逃开。猫脸上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两个可怖的黑洞,任谁见了也要吓坏。

歌声停了,一家人开始围桌而食,街上不再有人,风更大了,大到吞没了其余一切声音;夜也更黑了,黑到不再有人相信,曾有一束胜过天上所有星辰的光照亮过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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