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这个男孩的生日，没有所谓的生日party，也没有所有的生日蛋糕以及人们所谓的生日祝福。小男孩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是一个芭蕾舞演员，今天是她的最后一场演出，过后，她就该从舞台上退下，让更年轻的孩子们去表演了。这天，她去巴黎了，她不在家。
家中，只有小男孩和一个腿脚不太方便的老保姆。这个保姆从小男孩出生就开始照顾他，母亲经常出差表演，平时大都只有这个保姆陪在小男孩身边，像一个母亲一样的照顾他。其实这个保姆并不老，她只比男孩的母亲略大三四岁，只因照顾他们久了，所以母亲都和别人说：“我们家那个老保姆……”
男孩早上起床的时候，母亲已经在飞机上了。
“孩子啊，生日快乐，我给你煮了面条，快起床吧。”老保姆摸了摸男孩的脑袋，给他拿来了新衣裳——男孩从来不缺新衣裳，每次母亲都给他买了很多衣服。
男孩乖乖地下床洗漱，没有说话。
他吃了面条，对保姆说：“阿姨，我今天不想去练习室了。”
男孩的母亲希望男孩也成为一个舞蹈演员，从小就让他练习舞蹈。别人都在上学的时候，男孩也在练习，他一直以为这就是所有小朋友的生活。但是今天，他有点累了。他把舞鞋放到一边，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星星一般，看着前方，没有多说话。
“那怎么行呢？”老保姆说，“你以后可是一个优秀的舞蹈演员，今天吃点苦没什么的。”
“我一直都得为别人跳舞吗？”
“你会收获掌声与鲜花。”
男孩没有说话。
他上一次登台演出实在全国小学生舞蹈大赛上，按照母亲的想法，拿了第一名。掌声和鲜花，说实话他都体会过很多次了。每次的比赛他都是第一，这些东西他都会有，好像是他表演的一个环节，没有了就不大正常了一样。
可是他觉得掌声和鲜花没什么用。不能让自己感到温暖，也不能给自己什么动力，还不如一个甜甜的冰激凌。
男孩默默地拿起了舞鞋，装在塑料袋里，再放到自己的书包里。老保姆一瘸一拐地领着他到练习室去了。这是男孩每天的生活——一天7个小时的练习量，少一点儿都不行。他有时候看着墙上一大片的玻璃镜子，突然不认识镜子中的那个小人儿了。他在旋转，在跳跃，在舒展……仿佛这些动作都编入了程序一般，音乐的开关一按，便自己开始运行。
傍晚六点多的时候，男孩和保姆一起回到家中。
今晚，母亲在巴黎有一场很重要的谢幕演出。母亲常说，人活一世，过程是什么样的，其实别人不会在乎，别人只看你最后的句号画得漂不漂亮。
那时男孩不熟练地拿着筷子，往嘴里扒拉着米饭。米饭中腾起的雾气在他的眼睛、鼻子和耳朵旁边环绕，把母亲的话蒸干了。
吃过晚饭，老保姆走到男孩的房间，拿给男孩一个盒子：“孩子，这是你母亲出发前交给我的，说是你的生日礼物，快打开来看看。”
男孩放下手中的书，接过盒子，拆开来，是一个六角形的小巧精致的八音盒。男孩慢慢地把盒子打开，里面站着一个跳芭蕾舞的小女孩，盒子的左下方，是一个旋转发条。男孩缓缓地转动发条，然后松开，小女孩就开始跳舞了——她在旋转，在跳跃，在舒展……这些动作都编入了程序，发条一转，便自己开始运行。
男孩笑了，他嘴角往上扬起，眼睛从晶莹剔透的星星变成了弯弯的新月。
“孩子你看，你的母亲对你的期望多大。”老保姆说着，男孩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可是我呀，只觉得你过得开心就好了。”保姆说完后转身走出了男孩的房间，把门也带上了。
男孩愣愣地盯着八音盒中的小女孩，一遍又一遍地转动发条，看小女孩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舞蹈。
一个星期后，母亲回家了，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母亲在巴黎出色的演出。
“那你以后就不用经常出差了对吗？”男孩一手拿着饭勺，往嘴巴里扒拉着饭。
“对。”
“那你以后就可以经常陪我了对吗？”听到母亲的回答，男孩立刻抬起了头。
“妈妈也得挣钱给你学舞蹈啊，”男孩的母亲摸了摸男孩的头，“我打算开一家舞蹈培训机构，不过，以后就可以常常陪你练舞了。”
“哦。”男孩继续往嘴里扒拉着饭。
“我不想跳舞了。”男孩突然抬起头。
“为什么？”母亲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不喜欢了。”
“你之前跳得多好，拿了那么多的奖……你不能就这样放弃，下个月你还要去瑞士参加比赛呢，好好练习别多想了。”
“可是我不喜欢呀。”男孩放下碗筷，皱了皱眉头，嘴巴开始嘟起来。
“别闹了……”
“我没有闹，我不想跳了，不好玩了！”男孩觉得很生气，又很郁闷，觉得没有人在听他讲话，也没有人思考过他喜欢什么。从小到大他的礼物都是舞鞋，表演时可以穿的衣服，跳舞的小人儿……一切一切跟舞蹈有关的东西。他看着房间里堆满的那些礼物，就觉得窒息。他喜欢的是甜甜的冰激凌，好喝的汽水，凉凉的西瓜，色彩斑斓的彩虹糖……可是没有人送过他这些啊。他上次从练习室回家的路上，就看到另一个小男孩拿着一个棉花糖，是那男孩的爸爸送的，应该很好吃，和天上的云朵一样好吃。
男孩回到房间，留下母亲一个人在身后发愣。
他在桌前坐下，一眼就看到桌上摆着的八音盒，跳舞的小女孩摆着芭蕾的舞姿停在桌上。男孩觉得很烦，他把八音盒一扫，盒子就掉在地板上，小女孩的腿摔断了一只。
老保姆端了一碗汤走了进来：“孩子，先把汤喝了吧。”说完，老保姆叹了一口气，把摔在地上的八音盒捡了起来，重新摆在男孩的桌上。男孩没有说话，他觉得他对老保姆没办法发脾气，就乖乖地把汤喝了。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很累，想着早点休息。很快，他便进入了梦乡。
半夜，大概凌晨两点钟左右，男孩突然被一阵音乐声吵醒了。
男孩坐了起来，他认出这是八音盒的音乐，他朝八音盒那边看去，小女孩在盒子上跳舞。她缺了一条腿，但是她还在继续跳舞，按着之前的节奏和动作，一个不差。
小男孩觉得很神奇，他不知道盒子是怎么给自己上了发条的。他凑近了去，小女孩却突然停止了舞蹈：“你好啊。”
小男孩的迷迷糊糊的眼睛突然瞪大，他惊奇地看着小女孩，心想：她一定是被施了魔法吧，就像童话书里的女巫的魔法一样，能把南瓜变成马车的那种。
“你把我的腿摔断了。”小女孩的声音很好听，跟八音盒的音乐一样好听。她每说一个字，男孩都觉得有一个音符落在耳边。
“对不起……”男孩感觉有些抱歉。
“你为什么不喜欢跳舞了呢？”小女孩坐在八音盒上，仿佛八音盒是一个舞台一般。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跳舞。”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跳舞诶……”
小女孩和小男孩都笑了。
“我以后可以经常找你玩吗？”小男孩觉得这个小女孩很可爱，跟她聊天很舒服。
“不过，我只有在晚上才能聊天，白天我只能继续跳舞。”
“嗯哪。”小男孩点点头，“那我就晚上来找你玩儿。”
他们就这样，每天凌晨的2点到3点就开始聊天，白天就开始跳舞，跳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要跳的舞。
小男孩一天天地长大了，跟他母亲所想的一样，成了世界著名的舞蹈家，他也过上了母亲年轻时天天出差演出的生活。他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不停地在舞台上跳舞，他还是不怎么讲话。其实追他的人很多，从著名的记者，到演员歌手，再到生活中所有平凡的普通人。他这么多年却一直单身，每次有人向他表明心意，他总是想起八音盒里那个被他摔断了一条腿的，同样不知道为什么要一直跳舞的小女孩。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是个小男孩，不管他的身高如何，年龄如何。
这么多年，他也一直把那个八音盒，或者说是把那个小女孩带在身边。每天凌晨2点到3点的这段时间，他们都在聊天，白天，就各自都跳着各自的舞蹈。这么一直下来，这个八音盒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了，也和各种舞蹈动作一样，编入了他生活的程序中。
有一天，小男孩要到中国来演出了。他照样带着她的八音盒。
在机场的时候，男孩托运的背包却丢了，机场的员工说，可能在国内的时候就丢了，背包根本就没送到中国来。
其实背包里也什么重要的，就是一些换洗的衣服罢了。但是衣服中，放着那个小小的八音盒。小男孩当场就慌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八音盒放在托运的行李中，只是这么多年，他都习惯了空手上飞机，其他的都交给助理去打点。但是他不应该把八音盒托运的，他应该随身带着的——他弄丢了他的小女孩。
那晚在酒店，男孩睡得很不安稳。凌晨两点的时候，他没有听到八音盒的音乐，却照样醒了。他起身走到桌子旁，桌子上空空的，没有八音盒，没有小女孩。
小男孩突然就哭了，他这么大一个人，一米八的个子，突然就蹲在桌子旁大哭了起来——现在，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跳舞了，他把他的小女孩弄丢了！
第二天晚上的演出，男孩精神很不好，他觉得没有休息好。但是他的动作是编入了他身体的程序中去的，彩排倒也顺利。很快，演出开始了，台下有很多记者，男孩的母亲也坐在台下。她来中国演出过很多次，这次想借着儿子演出的机会，再来看看中国。
来中国的第三天，报纸上又是关于男孩铺天盖地的报道，他的知名度和他母亲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世界著名芭蕾舞男演员来华演出，意外摔断腿，现场一片混乱】
那晚，男孩有一个动作，是要用到升降舞台的。可是男孩当时走神了，一个不小心，就从已经升到最高的舞台上摔了下来，把腿给摔断了。
他想，他终究没有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啊。
从此，小男孩再也不用跳舞了，不用跳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跳的舞了。
十年后的一个晚上，他不知为什么睡不着觉了。他坐在轮椅上，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心里却依旧觉得空落落的。他摸了摸自己还在的一只腿，又看了看另一边空荡荡的裤管，突然想到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他把桌上的八音盒扫在地上，小女孩断了一只腿。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响着，指针滑向了2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