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我听见还没有我膝盖高的孩子说着普通话,心就一阵烦躁。然后我注意到背着可爱的小书包沟壑满脸的老人,跟在孩子身侧也操着颇有口味颇重的普通话时,就不由有点愤怒了。
原本我们可以指着一只瓢虫叫“虫虫儿”,追着蜻蜓欢脱地喊“丁丁猫”。天气很热,我们可以感慨“热惨了”。别人得了奖,我们可以说“得意完了”。我们想强调的时候可以说;这是我的“哈”,想撒娇的时候可以说,给我“嘛”;不高兴的时候可以说,不给我“嗦”;生气的时候可以说,你好烦“哟”。甚至诸如曲鲙(蚯蚓)、坝、篾条、胡豆、偏涷雨都是唐宋蜀汉的遗留。
忽然,我感到一种恐惧。几年以后我的女儿从幼儿园回来,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她还能被称为重庆人吗?我们交流时是否会词不达意,还会不会有三言两语就心领神会嫣然一笑的时候?那种血缘之外精神上的相互认同也许会变成陌生。换而言之,她在异乡与老乡的偶遇,只能从泪目变成过客,人生三喜之一不过是个笑话。她将变成只是拥有我女儿的身体灵魂却被替换了的异物。
语言从来都不仅仅是工具,它是文化,还是思维。当我们失去了某种语言,失去的还有更多。
我不明白在学校以外要求孩子使用普通话,有什么具体的意义。我更不明白,要要求家长也使用普通话,在方言区有什么必要性。教孩子使用普通话,与教老人使用微信,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学习一种沟通的工具。而工具的价值就是在需要时可以被运用,而不是由工具来掌握人。有一些人活在朋友圈中,生活就成了展览馆。有些人忘记了自己的语言,就成了异乡人。说起来,婚嫁从来不谈彩礼的重庆,突然有了这个习惯,会不会也有语言的原因。
我对普通话没有成见,其作为沟通工具的意义显而易见。出于某些可笑的自尊而不愿意学习普通话的人,除了有一点来自他并不太了解的文化的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剩下都是满满的不合时宜。同理,普通话并不是一种更高贵的语言,正如英语并不更高贵一样,那种因说普通话而产生的骄傲,显得相当不可理喻。作为一种工具,就不应该赋予高于工具的意义。会说普通话,并不能保证就能成为文明人。
事实上,在信息社会,语言趋于统一是必然又不可逆的过程,就如同微信取代了短信,电邮取代了平信。尽管这一过程令人伤感。我们需要做的应该是静静的注视着,给方言一点时间,让方言缓慢地,优雅地,自然地淘汰,并逐渐融入普通话中。而不是一边高喊保护传统文化,一边人为加快传统文化消亡的过程。至少未来我们回溯历史时,还能寻到过去文明的蛛丝马迹。
所以,至少在现在,求求你们,放过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