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夫妻
迎面走来的男人眉心紧皱的痕迹深入,眉毛清淡,宽大的额头显示着过人的智慧或深藏的心计。白衬衣、黑西裤端庄得体不见发胖的匀称身材,颇为精神抖擞。普通的长相、普通的衣着,走在普通的政府部门的办公楼道,没人在意这个普通人的过去和现在,没人在意他的思想、内心和需求以及欲望。
心揣18岁女孩懵懂的中年女人,穿梭在工厂和销售公司的路途中,这段路途足以给爱做梦的女人编织一场场靓丽的绮梦。37岁,露耳短发,皮肤匀黄,衣着平庸,神态安定。五官无一突出却也无甚缺陷,全身无一首饰和装饰物,外表完全看不出是公司高官,直让人有亲近的感觉。只有鸽灰的眼球,闪闪颤动着淡漠的光辉。只有她自己了解她自己,没有任何人能读懂她的内心,因为她对任何人包括身边最亲近的亲人,也从不表达内心从不敞开心扉。别人的眼睛只有每个人对她外在的评价,至于真心,谁也未曾得到过、未曾探询到过。
有些人的世界时刻是柴米油盐,有些人的心里随时是风花雪月。男人属于柴米油盐,女人属于风花雪月。何时吃饭?吃什么?多少钱?涨价了?是柴米油盐的日常。他对我有好感?我喜欢这个人的性格,他在暗示我什么?回忆中的人是否仍然在意我?是风花雪月的脑洞。这样的组合,是千千万万夫妻中的一对,但是每个人的心思,抽丝剥茧、慢慢诉说…
葬礼前的不惑执念
老人的葬礼,人们叫做喜丧。享年87岁。闭眼之前,这老头:头发黑白杂间,手长脚长脸长,一眼望去给人长寿的感觉。鼻子细长,人中深入,眼神睿智。瘦高有文化,旧年代的老头,懂书法、做过英文老师、会用文言文,眼睛不花、腿脚灵活、逻辑清晰,对于87岁的老年人,算是一种福气。但是他的孤独被自己的傲气掩盖,谁也看不到。即便到了生命最后的两周,他也仅仅透露出一次对人讨好的神色,其余87年的人生时光,全是昂着脖颈的高傲,不失为一种境界。
很特别的,是他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有兄弟姐妹,在85岁那年绷紧兴奋贴近才了解,那是早已经改变、与已无关的一群人。短短7天,哥哥和妹妹,均有自己的子孙满堂,有自己的家庭聚会,85岁的他原以为是小时候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可以任性可以撅嘴。但是这次,无人理会。人们把他放在后院,怕他出危险,不允许出门,因为有自己的家庭细碎生活,根本不愿意再延伸家庭的宽度,态度明确无疑:别给我们平静的生活添乱。愤恨让他气愤填膺,血缘关系让他心痛不已。原以为的粘稠关系,在这里变的一文不值。在狭窄闭塞的后院,眼望一角蓝天,没人看到他凄凉的泪水。
两天后,他又回到原有的生活。不是亲女儿的女儿照顾他,不是亲女婿的女婿一起住。虽然他们不太跟他交流,只顾他一日三餐,但是,冷淡的生活能让人感受生之欢欣,比血缘兄妹的冷却有人间烟火气。
老头是丁先生。女儿是珍,女婿是振。
70年代初,丁先生晚婚,娶妻。妻带着7岁女儿珍改嫁于他,并未再有生育。生活不宽裕,但足以裹腹。丁先生教书有文化,中学时代也有女同学暗送秋波问他将来去哪里升学,暗示会跟他一起去。他的高傲有理由。家庭原因耽误了正常年龄成婚,35岁上娶了二婚迎接了继女,内心只有不公。没有感情只为生活的婚姻,他只管自己。继续练习书法,继续徜徉书海,内心的圆满人生没有实现,那就梦里实现。继女上学,与我何干?别去读书,自己去挣钱吧。过年买新衣服?母亲有钱就给你买,没有就等着。没有血缘关系,没有额外关爱,丁先生认为,无谓的虚伪的虚以委蛇不必要,不爱就是不爱,凑合就是凑合。年轻,并不考虑将来老去后的日子,得过且过、及时享乐,不担责任、心宽体胖。
珍到了适嫁年龄,认识了同样贫穷无依无靠的振。丁先生的人生,能说了算的事儿、管得了的人儿,并不多,以此,以难为妻女为乐,难为的结果总让他内心的快感加倍。珍实在想脱离冷漠无情的继父,能活下来已然不易,刚强的性格让她的委屈已18年咬碎牙往肚子里咽,现在终于有机会挣脱,索性拉着振,跪在丁先生面前。丁先生的虚荣心爆棚,其实结婚与否无他无关,但这种让人难为、以他的话为天数的感受太舒服了,恨不能他分身出来拍着自己肩膀微笑着夸奖:丁,看看,没有你的话,谁都别想活!
一天一夜,珍不要命的态度让丁先生勉强同意了。家里一清二白,自己去奋斗。五间平房拨给珍与振两个住,也算继父一场。
接下来的生活,珍与振风里来雨里去,女人能去码头抗大包,男人集市摆小摊,不惜汗水勉强度日。难免吵吵闹闹,丁先生抬脚踹过珍刚怀孕的肚子,振也拿菜刀瞎吼过丁先生,说出来,都是不堪。但是,总算都活过来了。
终于,丁先生老了。凉薄如斯,他会期待或者猜想过,自己老了会怎么样?珍是否半夜也经常偷偷想,等丁先生老得不能动了,看看报应是何样?
珍是大女人,家里做主,说一不二。丁先生老了,身体硬朗、精神奕奕,仍然以折磨人为乐,动不动搞旧社会一套,去村委会告珍与振虐待。村里都不瞎,知道珍的正直与丁先生的一生矫情,但是都爱看热闹,一家人吵架,能给外人看,太难得了。没人劝架。丁先生每次折磨一次,就像变态杀手做一次案一样兴奋,又开始着手计划第二场闹剧。最后竟然联合自己的亲兄妹,一起对付继女继女婿,闹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珍刚强,咬牙挣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默默攒钱竟然开始可观。她假装一穷二白,她在等待破茧成蝶的机会。
珍与振只有一个儿子江,丁先生人生中唯一对外界的关爱就体现在江身上,珍夫妻出去工作早出晚归,振算倒插门,任何时候都是透明闷葫芦,珍的母亲照顾江,一生冷漠无情的丁先生,难得展现一点温情,当然可以理解成养成系列的心态作怪:培养江学会他的书法、文言文、博学多才,延续他的聪慧。
21世纪,丁先生即将寿终正寝,临近撒手人寰还有一个月。一生无病无灾、清心寡欲,近期卫生间摔了一跤,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对于珍来说,这是难捱的一个月。丁先生总在深夜,把珍叫到房间,借故要这要那,折磨她不能入睡。同时,半夜三更,叫珍在身边伺候的时候,会突然指着墙上的画面大喊:那是骷髅头、这是黑白无常、那里站着几个鬼等等,频频发难,乐此不疲。珍虽然精疲力竭、心力交瘁,但是深感这是丁先生即将离世的预兆,丁先生一世无真心爱人或者被爱,可说一生孤苦,也就不予计较。又过几日,已不进食,只是喝水,日渐虚弱,大便是珍和振用手伺候,吸痰等一系列不怕脏累的动作。最后一周,回光返照,丁先生叫来珍的儿子、儿媳及孙子孙女,挨个说了说话,最后含泪对珍喊道:好闺女,你比亲闺女还亲,我要去了,谢谢你,给你竖大拇指!第二天,就撒手人寰。知道真相的,无不对珍心生敬佩。
邻居们帮助办理完毕丧事,大家都说是喜丧,老人没经历病痛,有孩子们照顾,一个月撒手人寰,毫无遗憾。但是,丁先生自认为经纶满腹,有谁在乎过?有谁真心知疼知热过?身边的人都知道,他,一辈子冷冰冰,走的时候,周围也获得了一份冷冰冰,喜丧是否,就像王侯将相新建王朝,评价湮灭的前朝一样,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谁管真实。
珍落实了老家的丁先生的房产,终于踏实归了自己,也内心无愧。看着空旷的丁先生卧室,珍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觉得,丁先生是喜丧。
缘起
江长大成人,经历了丁先生对母亲变态的精神折磨、家族批斗、日常投诉、无情吵闹,江沉默寡言、老成持重。他认为世界就是应该冷漠无情,人们就该尔虞我诈。小小年纪、心思深沉。
江考上了名牌大学,一直展现家庭一穷二白的珍,开学前对儿子坦白:家里存款已百万,儿子你出去好好学习实现梦想就行,父母支持你,不用担心。外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家里存款,人们乐于看邻居穷光蛋,也乐于接受村里鄙视的目光,日子是自己过,好不好过只有自己最清楚。面子不重要,里子才实惠。
江是震惊的,没想到。上了大学,并未挥金如土。仍然勤俭如昨,能吃清汤面绝对不吃牛肉面,完美延续了母亲珍的藏富能力,勤工俭学的机会大家都让给他了。
大二,母亲珍一场重病险些丧命。年轻时候不顾身体码头抗货物劳累过度,伤害了脊椎。鬼门关转了一圈,挺了过来,42岁还算年轻,终于开始珍视身体关注保养。珍住院下病危通知单,竟然提前也叮嘱振不能惊动江,让他好好学习。最后一次,医生说没办法了,振才叫江来最后告别。珍的坚强与坚韧,让江震惊与心疼,这样的母亲值得尊敬。当然珍最后挺过来,江回去上学后更加节俭。
江毕业了。工作了。遇到绚烂如花的女孩,平凡的日子里看到她,也会觉得热气腾腾。这让他冷浸浸的人生,呼啦啦扯开一片光亮。领她回家,来到珍一直装穷的简陋的房子,她没有嫌弃,表现出爱屋及乌的善解人意。珍也满意了,偷偷算了俩人八字,告诉儿子,天作之合。半年以后,结婚。
江的明媚女孩叫云。云,长像普通,亲和力强,优势是会笑,从小就知道,露出六颗牙齿嘴唇的弧度刚刚好,所以她时不时保持这种微笑,导致中年后她有了无可救药的法令纹,让她后悔莫及。看起来她明媚阳光、没心没肺,但是,江其实是她算计的产物,至于江是否有钱,她第一次就判定了,起码比她有钱,仅仅是他不假思索报名学驾照和总是洁白如玉的白袜子。由此判断,他可以深入发展。那是2008年,她一次次设计,他很慢很慢的深陷。中年后,人们一直还是认为云是个心思单纯的女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她的人生,是经过她慎重的设计的结果。婚姻在她来说,带来赢面,出卖哪些换来哪些,她非常明确。所以是否有真爱?真爱当然好,但是按照自己轨迹的婚姻,跟只有真爱的经历,那么只有选择前者。为什么呢?云,有自己的考量,细思量,云的童年是真遭罪,江的童年是真装穷。苦难只会让人更加精明,除非你放弃上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