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大爷的杂货铺
1.
记得那还是在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吧,我参加了一个学生社团。
这个社团呢,稍有特殊,用团内人的话讲:“含金量很高。”
怎么个“高”法呢?但凡有资格进入这个社团内的人,必须是硕士研究生学历及以上,要对很多问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我当时是因为拿了一个奖吧还是什么原因,记不清了,总之就很幸运的被破格邀请进去了。
社团嘛,你知道的,要定期组织一些聚会啊,活动啊什么的。
记得那还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带我入团的学长给我打电话说:“今晚在某时某地,咱们团开一次交流会,你刚入团,也过来参加一下吧。”
我一听挺高兴,久仰大名啊,那就过去见见世面吧。
自己蛮重视,跟室友借了套正装,小皮鞋擦倍儿亮,欣然赴会。
门一推,好家伙,烟味酒味各种味掺杂在一起的神秘气流,差点没把我原路挤出门外。
打眼一瞧,室内凌乱不堪,七八位英雄好汉环桌而坐,顶着黑眼圈,有的还留着三五厘米长的胡须,衣冠不整邋里邋遢,倒是蛮客气,一见到我笑得满脸黄牙。
我心说走错地方了?这是农民工兄弟聚餐还怎么的?
为首一位大哥抱拳拱手,几步就移到我身前:“有失远迎,哈哈,有失远迎!快快,入座入座!”
我一听,看来没走错。
“谢谢,我是新来的,你们继续,我在一旁听着就行,学习学习。“
另一位兄台搭腔道:“哪里哪里,快,用茶用茶!”
我正想着:这儿怎么这么大规矩啊,我也不懂什么茶道啊,这回可要丢人了。
瞬间,一个沾满水渍的大茶缸子平移到我面前,细一看,没错,跟我们村长用的是一个牌子。
再一瞧这茶叶,一看就是好茶,基本就是中年企业家天天紫砂壶里泡着的那个东西。
肃然起敬。
交流会进入正题了,主持会议的学长掏出了一本没有封面,边角横飞的书砰的一声就砸在了桌子上,吓我一跳。
其他几位立马坐不住了,就听其中一个振臂高呼:这!这是约翰密尔的《论自由》?!好书好书!!
我一看这书我读过,没太读懂,正好听听他们的高见。
这一听不要紧,听完更迷糊了。几位“高人”分别从自身所学专业出发,大谈其精妙所在,各种跨学科理论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就像是几个武林门派的掌门在探讨少林《易筋经》的成败得失。
我竖着耳朵听完,交流会也快结束了。
我走到给我打电话的学长身前,悄悄问了句:咱们今晚的开销可不小啊,我的那份多少钱,怎么给你?
学长一听,怒目圆睁:“钱?!什么钱!到这里,只谈风月,不谈钱!
高八度的嗓门,整个屋子都在回荡……
众人哈哈大笑:“哎呀,何必那么俗气!年纪轻轻,不谈这么土的话题!”
我一听,挺好,白喝一顿好茶水,高高兴兴屁颠屁颠就回去了。
第二次交流会前,学长再次打来电话通知,只是在通知结束前说了句:“那个……咱们是轮番负责经费的,上次是某某学长掏的钱,这次轮到你了……”
我愣了一秒,挂掉电话,哭笑不得:原来,远方也是有苟且的嘛。
2.
如果按照媒体“贴标签”的标准来看,我算是个“凤凰男”,还挺纯。
家里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因为我们家的耕地都在山上,早年间也是在山顶安居,我六岁之前也就从没下过山。
家里对于我求学方面的态度还是蛮复杂的:一方面呢,他们觉得书中自有黄金屋,只要考取功名,必然是当大官发大财,如机器猫一般,要什么就能来什么;另一方面呢,他们又觉得读书有个屁用啊,书要是能当饭吃还算有点屁用。
基于前一种态度,家人对我的学业十分重视,每当我犹豫是不是学门手艺早点挣钱回报恩泽时,他们的眼神中都会流露出四个大字:好好学习!
基于后一种态度,家人对我学的内容十分不屑,每当我跟他们兴奋地讲一些尼采康德李普曼拉扎斯菲尔德什么的,他们的眼神中也会流露出四个大字:去他妈的。
在农民伯伯的世界里,从不理会什么宋词唐诗,他们的主要期望,就是老天爷别把我刚晒好的玉米浇湿;梵高的画作,他们更不会动什么心思,如果说有什么兴趣,那就是:这幅画,能不能拿来当做引火纸?
不同阶层的人,有不同阶层人的思想观念和生活逻辑。你没办法断言办公室里的文件就比田地里的水稻高雅多少;你也不能单纯地说追肥喷农药就一定比谈判桌上的口若悬河重要有效。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小学与初中都是在乡下读完的,直到读了高中与大学后才一点一点向城市“移民”。
这一步一步走过来,最切肤的感受就是一种“不同”,不同的阶层,不同的人,不同的视野,不同的思考方式,行为模式,不同的追求,与不同的价值观念。
但这看似二元对立的不同,其实并不矛盾,它是一种和而不同。
当你两种世界都体验过,两种与世界相处的方式都采纳过,你自然就会对关于苟且还是诗持有更全面的理解与包容。
我们家与村政府曾经关于土地问题闹过一些纠纷,矛盾激化时一度短兵相接,不可开交。
最后一切问题虽然已经解决,但风波一场,大伙都折腾够呛。
那时候我已经长大成人,有一天去山上看望爷爷。
酒过三巡,我安慰他老人家:就别跟着操心上火啦,都这么大岁数了,家里的事我会帮着忙活的,您别想太多,耽误身体。
没成想老爷子哈哈一笑,大手一摆,颇有道骨仙风的姿态,长叹一声道:嗨!屁大个事!都是些千古风流,雨打风吹浪飘去的琐碎罢了!
卧槽?
诗!
我听错了吗?
这是我种了一辈子地的爷爷?
不是季羡林?不是普希金?
也是,再苟且的生活,也能酿出一首诗。
3.
高晓松的一句:“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十分诡异地引爆了整个中文舆论场。
本是一句针对当前快节奏时代的善意提醒,没成想塑造出一个又一个看似有理,实则无聊的没味儿话题。
好多人都主动地划分成“苟且派”与“远方派”,谁看谁都不顺眼,都想证明自己所持的价值观是绝对正确,要不然,怎么活呀……
苟且派踩在坑里说:你们这群幼稚鬼!天天特么吟诗日子还过不过了?!
远方派飘在空中骂:你们这群大Low逼!放个屁都是铜臭味的!
两边你一嘴我一嘴,一个要看天上的月亮,一个要捡坑里的六便士。
还是千百年前的王尔德有脑子一些: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在仰望星空。
没错,捡起坑里的六便士,再抬头看看月亮,不好么亲。
所有非黑即白的无谓之争,其实都是在不自觉地给灵魂自画牢笼。
我从不讨厌物质,从不憎恨金钱,我知道从人类诞生之初起,一般等价物就有其不可替代的意义。
钱不是万能,但一穷二白真的是万万不能,情怀固然可贵,但仓廪足而知礼节,饱暖思淫欲,脱离开物质,意识再强大也不值一提。
这世上从没有百分百的苟且,更没有脱离掉生活的诗句。
而与此同时,我又坚持地将诗与远方追寻。
我听到很多人在吐槽被大学上了,鼓吹读书无用论时都付之一笑,从不辩驳什么,因为这个命题压根就不成立。
形而上的东西终究是形而上的,哈佛剑桥的招生简章里难道跟你承诺过:“来我们这学技术,月薪八万打底!”?
误把欲望当梦想,抱着功利的目的去跟书本讨价还价,那不是情怀出了问题,那是你自己在缘木求鱼。
直到今天,我还是发自心底的感谢家人能够一路坚定地支持我求学,让我见到了更宽更大的天空与世界。
说是感激,其实更多的是庆幸。我庆幸自己的灵魂不再被捆绑在乡间的三分地上,相比于围着锅台转一辈子的父母,我觉得我比他们多了一个灵魂,多生存了一个世界。
他们被迫地永远只能停留在柴米油盐的世界,而我的世界有两个,两个比一个多,这并不足以证明哪个更牛逼,但的确,这是他们用另一种方式,延展了我的生命。
所以说,我从不在乎到底自己是在远方的远方,还是在原地苟且,因为这本身就是个既对立又统一的问题。
远方也有苟且,苟且也可以酝酿出写实的七绝。
并不是说清华北大毕业后选择卖猪肉书就白读了,就苟且了。我相信重来一次他们仍然会选择先上大学,这个问题,人家比我们拎得清。
也并不是说挣点钱做点生意这辈子就白活了,就没有资格聊诗与远方了。我相信真正的富翁比我们更愿意去思考一些精神上东西,你看,乔布斯就比你更懂得分析“情怀”的意义。
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因为要住校,这也就促成了我人生第一次在城市里面居住。
一开始很不适应的,真的不习惯。
因为原本住在乡下,夜幕一降临,耳边安静的像真空一样,除了一些狗叫虫叫,你基本听不到什么声音。
一到城里居住可倒好,这一躺下来,耳边都是各种发动机的低沉轰鸣,搞得我经常失眠,而且怎么睡都觉得吧,这楼房好像是个大抽屉,白天把一堆一堆的人放出来,晚上再收回去。
后来我是怎么适应这种反差的呢?
很简单,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发现了寝室顶楼有个天台,没人看管。
我经常在晚自习放学后,去校门口买一碗麻辣烫,一罐啤酒,然后搬个小凳子去天台,一边吃着一边喝着,偶尔看看星空,发发楞,想点离自己很远的东西。
从那以后,深夜里的我再也没有感到过不安。
我相信,我们的生活就像一栋大楼,终归是要居住的,自然少不了钢筋水泥与墙壁四立;但一栋楼码得再高也要给自己留下块天台,哪怕是阳台,窗台都可以。因为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可以安放好你的心。
常常居住,偶尔看风景,那时的你,就再也不会纠结关于“诗和远方”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