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告别

龙莹洁 龙龙子若初见

从相遇开始,我们就在进行着某种形式的告别,我们都是人世间的客,所遇皆缘分,缘分散尽,别离开始。

2004年的冬天,我放寒假回到家里。姥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见到我,第一件事就是问我,黑纱巾买了没?我敷衍她:我找了,没买到!她失望的哦了一声,就不再理我。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东西的用途,是用来给去世的人脸上盖的。我不知道从哪里找卖这个东西的地方,我说是在外面见大世面,但是其实见到的也就学校那么丁点大的世面。

大年夜,晚上我和她一起睡,她大呼小叫,叫着有鬼,我开灯安慰她,让她看看屋子里什么都没有,窗外的焰火一阵阵,照亮她没有神采的脸,她就像一个幼儿那样,陷入了茫茫的虚无中。从那时开始,我便相信世间是有鬼的。

初二,她把自己的假牙掰断了,这是她赖以生存的东西,因为做一副假牙价钱昂贵,平时里她总是高抬低放,从不怠慢。现在她决绝的把它破坏,妈妈说,事情不好了!随后,她的舌苔大面积脱落,什么都吃不下了。

初三,知道她的病情,表舅一家过来看她,表舅是她大姐的儿子,小时候吃过她的奶,所以感情很深。知道是最后一面,他们一家穿着正式,姥姥一开始以为是我亲舅舅,就抱着他说我的老儿子来了,哭了。后来一看是表舅,开始说:“你找的老婆啰里啰嗦的”,表舅妈就在旁边,我们赶紧打岔把这话题转移了,她见我们不让说,就再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初四,弟弟一帮同学来我家,坐在客厅里聊天,外面的喧哗她无动于衷,只喝了一点水。后来我妈说家里有病人,劝他们去别处玩,弟弟便和他们出去了。

初五,姥姥说了一句话:快回家。妈妈给舅舅打电话,说妈要求回家了。姥姥觉得我家并不是自己的家,由于一些家庭矛盾,她也没法回去养老的。所以她一直没有提出回去,这次大概自己也觉得大限已到,才说出要求回家的话。

平日里妈妈和舅舅的关系还算过的去,但姥姥生病,舅舅总是不出现,龃龉便出现了。妈妈给舅舅打了电话,他找了个面包车来,临走的时候,妈妈把她的东西收拾好,假牙,拐棍,一些常用的物件。我先上车,把姥姥抱在怀里。早上异常寒冷,但是太阳照常升起,车行到麻园的上坡路,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的脸上,她宛如新生儿一般安详,两个脸蛋的皮肤薄薄的,吹纸欲破。我想,这大概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次接受阳光的照射,剩下的日子,她要在阴冷的地下昏昏沉沉永无期。

车停到舅舅的院子里,因为把姥姥放在哪个屋子发生了分歧,表姐的几个孩子们在姥姥的旧屋子里烧炕打扫卫生,说把姥姥放到她原来住的屋子里,那是寒冬腊月,屋子从未动过火烟,妈妈此时决定就放到舅舅他们住的屋子里,所以姥姥就被抱到床上。

临近中午,来了很多乡亲们,寿衣已经换好,姥姥还知道配合,换好以后她拉了点屎,表姐给擦的时候她还侧着配合。寿衣古朴庄重,是姥姥亲手做的,她从六十岁开始准备这个东西,放了二十几年才用的上。我坐在姥姥身边,拉着她的一只手,手上的肉皮柔软薄透,血管根根可见。因为这个过程冗长,来的亲戚们开始说起了闲话,悲伤的气氛渐渐散去,中午十二点的时候,继父看了一眼,说人已经没了!大家凑过来看,我说不可能,你看还有气,她的嘴巴是一动一动的,只有出的气,没有了进去的气。

我们放声大哭起来,舅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烧纸,放在床头烧了,打开了窗户,说是送灵魂上天。姥姥的娘家人从冯村赶过来,看了一眼说可以了。这是表明,娘家的人证明她在婆家正常死亡,可以入殓。这个时候,娘家有男丁就至关重要,权利也很大,若他不同意安葬,提出一些条件,婆家还是需要妥协的,但是娘家没人,只能任凭婆家处置这个人了。

等待棺材的过程中,悲伤的气氛又散去了,几个人开始闲聊,我看了他们,小心眼又开始恨。这里有她拉扯长大的人,吃过她的奶的人,带他改嫁的人,给他穷尽一生心血的人。如今人躺在这里,他们还有心思闲聊,有的人甚至还带着笑。

现在想来,当时他们并不是不悲伤,而是他们的情绪无法维持那么长,从姥姥去世到安放进棺材有几个小时,要求他们和心思细密的我一样长时间哭泣是不可能的。

姥姥的一个闺蜜来了,这是个长寿的老人,当时她已经90岁,身体依然硬朗,她伏在姥姥的耳边念叨哭泣,我听的到的有那么几句:你刚来我们村,编着两条黑又亮的大辫子,走路一甩一甩。咱们一起上夜校,在食堂做饭,你心灵手巧,做的饭菜针线剪纸活儿好…….。在她念叨的时候,我心里暗生敬意,这么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把姥姥的一生总结的那么鲜活,而我们这些读书的人,却只是哭着。老太太念叨完,说了句,走了。就自己走了,干脆利落,也许在她看来,这就是个告别仪式,人都是要走的,没什么大不了。后来,这个老人活到近百岁,用村里的人的话说:她宁是死了!这个“宁”的意思是好不容易!可见,在大多数人的心中,人无需活得太久的,想想我也同意,这是一种无奈的智慧。

姥姥躺在那里,我给她手上带上了一个镯子,这是她地主父亲传给她来的,在她病痛缠身,胡言乱语的时候,始终坚守着这样一个秘密,视为生命,从未告诉别人。她说要给我留个念想,她交给我的时候微笑着,说:记住,这是咱们俩的事儿,你和谁都不要讲起!我说,不要给你带走,她就很生气。

但是我愿意让她戴着走,人世间这一趟坎坷流离,愿它长久伴着她给予抚慰。

     表姐摸了摸这个镯子,我说,值不了几个钱,戴着玩。确实是银的,对于给予它感情的人来说她是无价之宝,对于路人来说只是市场上几十块的价值。给她带走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

她被安置进了棺材,木头的榫卯将棺材盖和棺材连在一起,使劲砸进去,我当时还想到这么砸进去可不好取出来,然而一想,此过程不可逆,这榫卯再无取出来的可能。

请吹打的乐手,搭灵棚,安排丧事,舅舅请了总管,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后面几天,前来吊唁的人来人往,见到了很多多年不见的亲戚,但我也无心寒暄,总是哭嚎着,嗓子终于哑了说不出话,妈妈听到了骂我傻!

我确实不能像他们一样,有一种说哭就哭说停就停的本领,我也想不通为什么刚哭完她们就能泰然的吃饭打招呼。但是,现在这个年纪我也能做到了,控制情绪是成年人应该具备的本领,你不能说她们的悲伤不真诚。

小孩子们天真质朴,毫不做作。表姐的孩子们都是几岁的年纪,在棺材边上簇拥着一群。有人前来吊唁,棺材边上的人就得回礼哭泣。有一个小孩子说哭不出来,一个孩子说打耳光就能哭出来。所以,他们互相扇耳光,顿时哭声一片,撕心裂肺…….。

夜里,请来的乐队开始跳舞,掺杂一些低级趣味,我妈说,你们的姥姥活着也不爱看这些,其实看的人也很少,天太冷了。

出殡的时候只能送到村口,上午棺材被抬走了,院子里空荡荡的,人们在安静的收拾这几天的家当。我们也回到县城,我困的不行,在小床上睡了一觉,醒来天黑透了。妈妈在收拾姥姥的东西,我看到一双凉鞋,那是姥姥去年穿过的,鞋底不适应她裹过的小脚而变形,她自己用些旧鞋底补上了变形的部分。针脚还在,鞋子还在,人呢?悲伤袭来,我又是一场痛哭。

这痛哭里,有我的悔恨:我不该把黑纱巾的事儿不当回事儿,还有,她在不清醒的时候打了我一下,我甚至回击打了她一下,对于至亲的人,我是个多么自私和小气的人啊。愧疚,无奈,思念,让我在随后绵延几十年的时光中总是想起她,在她生活过的村庄中想起她,在晨光与薄雾中想起她,想起我们在漫漫人类长河中交集的这段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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