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一代宗师——一条腰带一口气

     《一代宗师》中我最喜欢的是宫若梅(宫二)八卦拳宗师宫羽田的女儿,章子怡的演技自是不用多说,表情,台词,肢体统统在线。而宫二这个角色,能撑得起来的,整个娱乐圈怕也不多,在我心中,章子怡是不二人选。整部电影,她几乎全程低着眉眼,妆容极其素净,精致秀气的面容,体型消瘦,但就是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狠劲儿。

       说起宫二,电影中就有一场不得不说的戏——宫二奔丧。这段戏中,宫若梅听说父亲死于自己的徒弟之手后,日夜兼程的赶回,据说这时章子怡演了一场撕心裂肺的哭戏,令人动容。现场的王家卫也忍不住感叹“章子怡的眼泪,真是要了命了……”然而这部分戏被通通剪掉,因为王家卫心里清楚,这哭过之后的无泪,才是更要命的。宫二铁了心要为父报仇,目光决绝,对话自己的师叔伯,其中几句,说的柔软却掷地有声“我爹的话是心疼我,想我的日子好过。但他的仇不报,我的日子好不了”他们逼近一步“得饶人处且饶人呐二姑娘,很多事不在人事在天意”宫二已经听得悲愤难当,章子怡抽搐的面部表情真的是可圈可点,开口却只再说了一句“或许我就是天意”便拂袖而去。翻资料知道宫二的原型取材于施剑翘,不算太意外,施剑翘本就是让人敬佩的民国奇女子,为父报仇辗转十年,最终手刃孙传芳,当场大声告诉大家自己的身份和刺杀原因后,报警自首。电影中的宫二为报父仇而奉道,终生信守诺言不婚嫁不留后不传艺。

       整部电影中,感情戏不多,却表达的很深沉.电影开始部分,叶问和宫若梅的金楼对打,动作美如舞蹈,眉眼之间便已是惺惺相惜,再到书信往来皆是知己之言——“一约既定,万山无阻”然而战火敌过万山,这一见便迟了15年。宫二和叶问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剧中章子怡唯一的浓妆,嘴唇抹的很红,擦很厚的粉,却已然盖不住脸上的斑斑点点。宫二在这个剧中一直是压抑冷峻的状态,但每次和叶问的谈话间总是能看到难得的松弛。我心里就会轻轻感叹,强大如斯,到底还是一颗女儿心,说什么英雄侠骨,又有谁能逃得过儿女情长?但以前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总觉得独独这最后一场戏章子怡演得不好。因为戏到这里的时候,宫若梅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浓妆艳抹的约见叶问本就是为了诉衷肠,台词也说的直白“我心里有过你,我把这话告诉你也没什么,喜欢人不犯法,但我也只能到喜欢而已了”本来应该是最女人最柔情的一场戏,章子怡的表情却太过冷漠,几乎没有了女人的柔软。今天再看的时候,却突然认同了章子怡的处理,宫若梅自然是刚烈的女子,杀伐决断对她倒是简单的,这样把依赖之情表露出来却反而用尽了她的勇气,这个时候如果不绷紧自己,怕就难以自持了。这冷漠背后的真情,又岂是寻常女子的软语温存能比的?叶问开口“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恩怨,有的只是一段缘分”我喜欢叶问的这段话,到最后他也只是说“希望有一天能再见到宫家六十四手”宫若梅流下一滴眼泪。那么叶问心里有宫二么?我相信一定有,他从为去东北见宫二而做大衣上留下一粒扣子,一直带在身边,挂在床头。时隔15年还要找到宫若梅,心里不会没有她。更何况书信中那句“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其中也必是多少夜晚的辗转反侧了。但也正如宫二所说,他对她又何尝不是只能到喜欢而已呢?评论里很多人说心疼宫二的这滴泪,我却总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更多的是知己,相遇之时便已是久别重逢,连心疼和安慰都显得多余。

     《一代宗师》中女性角色不多,但却各个出彩。金楼里的三姐用的是八卦掌和叶问试手,踩着三寸金莲,却一点不输男人,贴身起膝勾裆,打得干净利落。三姐的扮演者是周小飞,她兼习八极拳、八卦掌,据说八卦方面她确也是师承程派,和剧中角色极其吻合。我喜欢三姐的美,金楼里的女子多半是这种形象,有些并不漂亮也有些颇有颜色,但举手投足间都有股劲劲儿的气势,也是应了那句“风尘之中多是性情中人”。多说一句,电影中宫羽田带着女儿宫二上金楼时,楼里的阿姑正在唱京剧,好听极了,特地查了一下,唱的是《四郎探母》,说的是北宋时期,杨家为抵抗北方各少数民族的南侵,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的故事。也算是铺垫了日军入侵的后续故事,选的用心。

       毕竟是动作片,这部电影里的女性角色几乎都习武,巾帼不让须眉。唯一的软妹是张永成(叶问的妻子,宋慧乔扮演)我看了很多影评,真的很少有人提到这个角色,即便是提到也不过是赞叹一下乔妹的美颜。乔妹在这部戏里的戏份极少,台词更是只有两三句,在这种电影中很容易被物化或忽略。宋慧乔的颜值自是不用说的,但她真的只是好看么?有两场戏非常有趣。叶问带妻子去金楼听戏,那个年代良家妇女去堂子听戏并不常见,楼里的阿姑斜眼看着她,她回看一眼,正正身子坐的端直,咬紧嘴巴,张永成显然不是等闲之辈,但这勇敢之下也还有一些微妙的慌乱。这时叶问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她,她笑的温暖,随即抬头,光洁的额头扬的高高,这是一个女人依靠着自己深爱的男人的姿态。乔妹把这心态变化刻画的细腻。

       另一场戏,背景是叶问和宫二的书信往来,再到叶问给一家子做了大衣打算去东北拜访宫二。张永成穿着大衣笑问“广东有这么冷么?”画面就切换到了他们去拍全家福。叶问把手放在张永成的肩上,她嘴唇颤抖,眼泛泪光,最终还是微笑着收住了眼泪。看到这里想起《色戒》,李安当年邀请陈冲演剧中梁朝伟的妻子,陈冲问李安“伟仔和汤唯的事情,在剧中他老婆知道么?”李安答“知道”,于是陈冲接了这部戏,色戒中,从头到尾,从没出现过陈冲对于他俩偷情的态度,电影的最后,汤唯被枪毙后伟仔坐在床上痛哭,陈冲从门外经过,没有停留,是的,她都知道。回到《一代宗师》,对于叶问和宫二之间的情愫,张永成自然知道,她是一个何等聪明的女人,但她什么都没有说,这,则是她的智慧。

       电影中有一个神秘人物——丁連山(赵本山饰演),很多人说这个角色说的太玄妙,看不懂,我翻了这个角色的资料,其实这本身是一个很精彩的故事,单独拍一部电影也不为过。当年在东北,宫羽田加入了同盟会一直支持革命党,后来张作霖为剿杀革命党,特意放出一个参与了革命的日本武士到街上闹事挑衅,为了避免他泄露更多革命党人信息,宫羽田决定诛杀之,师兄丁连山虽然一直反对师弟与革命党有关系,但到了这个时候,师兄却问师弟:杀人负罪而逃,与独撑门派将一门武艺发扬光大,哪个更难?宫羽田说当然是后者,丁连山说,那好,我做前面这件容易的,更难的就交给你了。于是他杀人之后南逃南粤之地,到了佛山隐姓埋名当了金楼后厨,自称为“鬼”。所谓一门之内有人要做里子有人要做面子,面子杀了人,里子要兜住血,也就是这个道理。

       从丁連山这个角色延展开,我对于电影中的武林本也有自己的理解。一个门派中有里子和面子,武林又何尝不是,这剧所谓一代宗师,也不单指叶问,而是指那时的一代英豪。剧中三个主要人物,叶问、宫二、一线天。叶问是武林中的面子,将武术发扬光大,传灯无数;宫二为报父仇终身不传艺,她对叶问说“武学千年,烟消云散的事儿,我们见得还少么,凭什么宫家的就不能绝?”这,是另一个武林;一线天流落香港开了家白玫瑰理发厅,收小混混做徒弟,是流落市井的武学大家,而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武林?

    之前每次看《一代宗师》总觉得宫二这个角色比叶问出色,敢爱敢恨,利落干脆。现在再看,慢慢理解了,宫二终究是有很多放不下的东西,如她自己所说“见了自己,见了天地”却终是没能见众生。之于叶问,很多话没有说出来,但比说出来的人反而是更多了一份博大,这大概就是见过众生的人了。

       最后说回打戏,《一代宗师》开篇便是一场雨中打戏,伟仔出手俊秀飘逸,正所谓天下武功为快不破;遥相呼应的是接近尾声处,张震的雨中打戏,刚猛凶狠,招招制敌。即便像我这样对武术没什么研究的人,也会明显的感受到两个迥然不同的风格。而他们正是电影中咏春的宗师叶问及八极拳的宗师一线天。据说张震为这部电影学了三年的八极拳,整部电影都做足了功课,诚意满满。

     其实剧中还有很多特别精彩的地方,张晋演的反派,老姜的故事,宫羽田这个人物,一线天和宫二的相遇,金楼里的人物拆解,2D版的剪辑和3D版的对比,戏中很多美轮美奂的场景……没法一一铺开去写了。这些年华语电影的好作品真的不多,值得细细品味的更少。王家卫的电影总是入木三分,让人念念不忘。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期待更多好的电影。

       不算结尾的结尾,电影开端,叶问的师傅亲自为他上腰带开拳,说的是“一条腰带一口气,上了这条腰带,就是练武之人,往后你就要凭这口气做人!”

       人生如戏,生而为人,又何尝不是凭着这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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