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沿着山坳上的黄土路颠簸行驶着。
在快要拐出大山的时候,他回过头,看了最后一眼。
乡亲们都还站在村口。
风沙中,如同一颗颗光秃秃的枯树立在那里,看不到半点颜色。
三婶、五伯、赵大爷......
还有,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何老师。
他们都是来送自己的。
作为附近几个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他的确值得这般的待遇。但其中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父母早逝,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乡亲们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家娃娃。
望着黄土坡上的那群黑影逐渐变小,最终在视野中消失不见,他紧紧抓着手里的半袋馍馍,忍不住鼻子一酸,从眼眶里涌出两行热泪:
“俺一定读出个出息来,报答乡亲们的恩情!”
可谁知,这一去就是十几年。
透过车窗,他打量着外面熟悉而陌生的土黄色世界,还是那样的贫瘠与荒凉,中国震惊世界的飞速发展,似乎遗忘了这个位于西北偏僻角落里的小山村。
但他知道,很快这个村子就会热闹起来,一条连接省城与某个大城市的高速公路将会从这里通过,昼夜不息地穿过无数车流。即便那些过客都与这里无关。当他们以一百多码的速度驶过时,顶多会扫上一眼,感叹下此处的贫穷和落后。
目前,高速公路项目已经得到省里批复,前期的规划设计也已经完成,但就在即将施工前,遇到了一些阻碍:
村民们坚决不让炸山。
为节约成本,高速公路一般都是走直线,可这里的山石普遍松散,并不适合开掘隧道,只能将村后的那座小山进行爆破。专家们进行过精确的计算,这比绕路要节省近七百万元的成本。
但村民们说什么都不同意,项目部前期也派人来做过好几次工作,提出每户补贴五万,可即便面对这样一笔天文数字,这些年均收入不超过三千元的农民依然不为所动。
这次,是他主动向领导请缨,前来和村支书进行协商。
他大学毕业后就进了这家单位,十几年来兢兢业业,可因为没什么关系和背景,又不会溜须拍马,如今还只是个小小的职员,眼看着即将到了三十五岁斩杀线,再不拼一把,只怕就要准备卷铺盖走人了……
胡思乱想着,车子已经在村委会门口停下。
说是村委会,也就是三间土黄的瓦房,墙壁上用红漆刷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标语,还有一个巨大的党徽。
这里也是村里的小学,他的求学生涯便是从这里开始的。他看到边上一间瓦房里摆放着几张崭新的桌椅,靠墙的黑板上,还留着几行有些熟悉的字迹,苍劲而有力。
这时,几个小娃娃抱着枯柴从院子外面走了进来,看见院里的两个生人,黑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还不住地把惊奇的目光向小轿车投去。
他冲着他们笑了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咳咳咳......”
另一边,那间冒着柴烟和浓烈辣椒气味的房里,跑出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来,在院里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熏得眼泪鼻涕齐流。
他抹了把脸,看向院里的生人,愣了片刻,枯树皮一样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娃,回来啦。”
......
“山里人,比较粗糙,别介意。”
老汉用衣服把筷子擦了又擦,笑着向司机递过去,又转身吩咐娃娃们去倒几杯热水过来,娃娃们争抢着去了。
他看到这个年轻司机的眼里露着嫌弃,拿起筷子,又放了下去。
昏黄的灯光下,桌子上摆着四碗菜,辣椒炒肉,辣椒炒鸡蛋,凉拌豆芽,烩菜,都还是他记忆中的味道。
“村里的习俗,外出的游子归乡要吃重辣,寓意红红火火,”老汉笑着给他夹过一筷子辣椒炒肉,“也不知道你还吃不吃得习惯。”
“当然习惯。”他笑笑,没有动筷子。
桌子边上,几个娃娃捧着碗,直勾勾地盯着那碗辣椒炒肉,却没有一个人去夹。
老汉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他一遍,眼神里带着欣慰,“胖了,也白净了。”
“何老师,您倒是老了不少。”
他同样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启蒙老师。在自己之前,他是村子里第一个高中生,唯一识字的人,可现在却像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肤色黝黑发红,白了大片的头发上沾着黄沙,唯有鼻梁上那副磨损严重、修修补补的眼镜,还证明着他是个读书人。
有时候他有些想不通,何老师那个年代的高中生,含金量比得上现在的名牌大学研究生,他为什么要选择回到这个穷苦的小山村里呢?
尤其是他走出这座大山,在繁华的大都市生活这么多年以后。
“十六七年了啊,能不老吗?”老汉无奈一笑,看向桌子边上的几个娃娃。
“可惜这么多年,也只考上了你这么一个。去年那个女娃,要不是英语差了几分也能上个本科......我让她再复读一年,她家里硬不同意,说读了大学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厂里挣得多......”
老汉长长叹息一声,掏出烟杆,点燃抽了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开口了,“何老师,您现在是村里的支书,威望高,大家伙都愿意听你的,您还是劝劝他们吧!这回项目部把补贴又加了一万,六万块钱啊,在这地里挖刨二十年也挣不到这么多!不过就是炸开几块破石头而已。”
老汉抽着烟,沉默了很久,才说:“五六万块钱是不少,可你发给村里的人,他们无非吃了喝了赌了,啥也改变不了......上回,我和镇里来的领导谈过,我们不要钱,让他们把学校修一修,安排一个有文化的年轻老师过来,我岁数大了,脑子里的知识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啊......”
他磕了磕烟灰,咳嗽了两声,摇摇头,“可领导们说,咱这地方太穷,没人愿意过来。”
“可以让娃娃们去镇里上学啊。”他说。
“这几个娃娃和你一样苦命,爹妈要么死了,要么跑出去再没回来过,去镇里一去一来几十里的山路,没个大人接送,万一被狼叼走了咋办?”
老汉把那碗辣椒炒肉推到娃娃们面前,每人只夹了一筷子,懂事得让人有些心疼。
“娃啊,你说那座山是几块破石头?”老汉把目光转向他,干涸的眼底仿佛升起一阵雾气,又包含着一丝责怪,“那山头上埋的,都是这几十年过世的老人啊,他们都说埋得高些,好早日望见你成材归乡啊!”
霎时间,脑子里传出嗡的一声,他整个人像是被闪电劈中,愣在了原地。
眼前浮现的,全都是那日乡亲们在村口送别自己的画面。
原来,十几年前他坐在驴车上回望的那一眼,已经是与很多人的最后一面了啊......自己在外的这些年,他们是不是每天都会站在村口远远望着,盼着有个身影能在山路拐角出现......
可直到死,他们也没等到自己。
他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伸手拿起面前盛满饭菜的碗,猛地扒了几口,家乡的红椒还是记忆里那个味,辛辣刺鼻,一直蔓延到心里。
娃娃们看见豆大的泪滴,啪嗒啪嗒地从这个叔叔眼里流出,一滴滴落在桌上。
“辣椒真辣。”他含糊不清地说。
那晚,他在院里和娃娃们一起看星星,看着他们乌黑的眼珠里泛起的点点星光,他心里忽然有了决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