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安澜
日期:2025 5 20
睡莲
我居山之脚,门前有个池塘,四五丈见方,两簇睡莲的叶子覆盖了整个水面,一是红一是白,莲花从睡莲厚实的叶面下浮出水面,朝开暮合,发出幽暗的光,那样娇媚静好,看了就使人心神俱静,脑子里没啥好想的。池塘东侧有几株杨梅,每株主干皆有碗口粗,它们的华盖交织在一起显得那一片的幽深;地上是草坪,连接着树下的苔藓,常有鸟儿在地上觅食和在林中鸣叫。再向西就是一个大湖,湖的对岸有山峦和山上的人家。这是一个静谧的所在,适合老者居住。 花花世界里我独喜欢睡莲和兰花,其它倒也不那么上心,即便有些开得十分华美,总比不上睡莲和兰花低调的贵气。
一阵风吹来,我闻到隐隐的香气,那是睡莲的香气,不用心几乎闻不到,但我还是能闻到,因为童年时我家后院有个很大的水池,约两米见方,是用汉白玉雕砌而成,那里面就养着一棵睡莲,是黄色的花,我的床紧靠窗口,而那个窗口离水池不足一米或最多一米,我能闻到睡莲的香气,淡淡的。水池一端有个水龙头,始终在滴水,一滴一滴的滴落在水池中,发出声音,尤其在夜里,我能听到水滴声并伴随着我进入梦里。我的保姆就睡在我身边,常对母亲说这孩儿睡得蛮好,就是醒了也睁大眼睛不出声,好像是在听后院那池子里的水滴声。母亲笑说:我那屋也能听到,主要在晚上,我也是听着那水滴声睡的。 我的那保姆当年约四十多岁,高大肥胖,很有力气,长相十分和蔼,总是抱着我,即便我已将近十岁,她还是抱着我到处走,上一年级的时候她抱着我去上学,到了校门口放下,然后是张望,一直到我进了学校她看不见了才回去,放学时我和一群同学朝家走,她也会在一群同学中把我拎出来抱着走回家,记得我很不喜欢这样,觉得在同学中丢脸,于是我只要看见她就跑开,她就在后面追,咯咯地笑,总要把我追回来,一提溜就抱在怀里,我会用手打她的脸,她躲闪着从不埋怨我。母亲对她说你不要这么惯着他,他能走,就让他自己走。她说我不惯着他谁惯呢?你整天就是上班,要是他走丢了我赔不起。我也对她说以后我放学自己走回家,你上来就把我抱住同学看了都笑,说我长不大。她嗤地一笑说:你想也不要想,等你娶媳妇了我就不抱你,让你媳妇抱你。现在回想起来真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爱一个别人家的孩子竟能爱成这样!夏天睡莲开了,开的深沉皎洁,我对她说:胖妈你很好看,像这朵睡莲,很安静也很漂亮。她咯咯咯咯咯笑起来叫到:日妈哟!进馆(上学)了不一样了!嘴巴会说了,还说我像睡莲呢,我就是只老母鸡,老母鸡哦!
那年我搞到一本连环画,好像是丹麦的童话,依稀记得一对男女在分别了很多年后在一个长满睡莲的水池边相遇,那个水池很像我家后院的那个水池,西式的,雕着线条,那是一个很美的故事,最后的画面是王子与美女飘在睡莲之上,相拥相吻,这个画面我到现在还记得。转眼间我去当兵,后来到军校,派去南边的前线招收战斗骨干,必须到一线去。我跟随部队在去前线的路上,是泥土路,迎面几辆卡车顺着两道深深的车辙开过来,车上装着战士的尸体,就堆放在车厢里,他们死去很多天了,尸水从车厢淌下来,浸到泥土里,熏天的尸臭。而我跟随的这支部队正是要奔赴这些尸体死前的地方,像填空一样填进去。每个年轻的战士都不说话,甚至不去看那些卡车,都黑着脸,抱着向死而生的意念急速的走。过了几天我见到了更多的血,残肢,嚎叫,死人,爆炸声和大火,还有无时不在的尸臭味,等等,不忍叙述了,也几乎记不清了,选择性的忘记,没有一个从前线回来的士兵会跟你说这些,想忘都来不及。我却清楚的记得我在一个巷道里脑子里忽然飘出了睡莲,大片的睡莲,皎洁的莲花和深绿的叶片,飘在水面,静静地,从容地开放着,生长着。我又记起那个位于安将军巷的小院,那个我叫她胖妈的保姆和后院的汉白玉的水池,水池里开着睡莲,还有那个童话故事。记得那年从前线回来,路过桂林,坐船到阳朔,那个宽大的码头平台和石阶有小贩在卖黄皮和鸡鸭,水面平平,木船的船艄上有鸬鹚悠然,天地一派和平,我竟不适应的坐在石阶上背着人嚎啕大哭。 又过了很多年,我不再相信政客们的话,他们说什么我都不相信,我只相信他们为了权利会忽悠农家子弟和平民子弟去打仗,去送死,这是人性之恶,恶在血液里,恶在基因里,他们塑造英雄忽悠你,编造口号忽悠你,危言耸听的告诉你你必须去前线去打仗,去送死,你死了会成为英雄云云,然后,你死了,你残了,他们却会和敌人握手,因为他们的目的达到了,位子坐稳了,他的权利保留了,而你,如齑粉般毫无价值的消散,就像丘吉尔说的那样:战争让政客得到权力,让富人赚取更多财富,而平民却在寻找他们儿子的坟墓。战争当真有正义和非正义?去他妈的!所有的战争都是人类的耻辱,是人类的愚蠢,是政客的伎俩和平民的灾难。谁不是向死而生呢?生命的意义或许就在这里,何必呢,争来斗去,你死我活。
早上我又走到门前的池塘边,有个石椅,上面有点湿,我顾自坐下,看着一池睡莲,莲花开放着,红的白的娇柔无比,我在想:如果可以选择,我不做人了,做的太累,就做这池睡莲,任他大风大雨,我深植于泥,就这么活着,冬隐春发,朝开暮合,不是特别漂亮也绝不丑陋,到了该走的时候我就自顾自的走了,绝不留恋。
2025·5·20于南山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