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世说新语 容止》
我是一只蝴蝶。
公元224年的一只蝴蝶。
生灵鸟兽永远不可能与人结为姻缘,可是我却独独不是一般的蝴蝶。我从出生,便爱上了那个人。
世人描述,“像松树间沙沙作响的风声,高远而舒缓悠长。”他一个叫山涛评论他,“他的为人,像挺拔的孤松傲然独立;他的醉态,像高大的玉山快要倾倒。”
我每每听到都会暗自欣喜,甚至羞红双颊,像是他们在夸赞我。我总会在心里想,他是我千万里一眼看中的,谪仙一般儒雅风流的人啊。
哦,我居然忘记告诉你们他的名字了。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嵇康,嵇叔夜。
听他们说,我出生的年代是一个动荡的,后英雄时代。三国鼎立风流人物迭出的时代刚刚结束,留下一片残破江山,几冢英雄枯骨,还有曾被英雄压制如今东山再起的畸形反面的力量。例如门阀政治,例如权术谋害。
也曾听人说“国家不幸诗家幸”,可是这个时代,国家也山河凋敝,文人也颠沛流离。
我很心疼他。
他是名动天下的士子,能属词,善鼓琴,工书画,美风仪。那个时代风流名士不少,可我独独爱上他,这必说明唯有他才有通达自然的禀赋——不然,人和蝴蝶如何能相爱呢?我为他的才情风度自豪不已,我又为他的才情牵肠挂肚。这世上,有蝶如我这般爱他,必有人以同样的程度恨他。
彼时我担心他的时候,他正在洛阳城外村头打铁。他有一个小园子,铁铺在后园一棵枝叶茂密的柳树下。他引来山泉,绕着柳树筑了一个小小的游泳池,打铁累了,就跳进池子里泡一会儿。虽是做着粗人活计,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时人常笑他奇特,我却明白,他是以打铁来划清自己与腐朽的政治现状的界限,正所谓“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
他越不羁旷达,我越知他心中有多失望落拓;他越狂狷疏放,我越知他心中有多普世慈悲。那个时代玄学兴起,为什么文人崇尚老庄又好清谈?还不是因为庙堂上黑白颠倒清浊不分的统治者吗?若有一个海清河晏的开明盛世,文人必责无旁贷辅佐江山社稷。
司马朝造就了他。司马朝又埋葬了他。
人谓“竹林七贤”,是说以叔夜和他的一些好朋友为代表的魏晋名士爱在竹林中把酒言欢的佳谈。我也常爱隐在飒飒竹海中栖于竹叶上,听我爱的那个人激扬文字醉话老庄的迷人模样。
他的姿容是那么美,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以至于他好朋友山涛都忍不住回家跟他的妻子讲我的朋友如何如何风流俊逸。相传他的妻子韩夫人是位才貌双全的美女,也想一睹我的心上人的风采。
这我断断是不愿意的,可是始终,我也只是一只蝶而已。所以最后我眼看着他们请了嵇康和阮籍去山涛家吃饭。吃饭就算了,居然还留宿?而且,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这期间韩夫人居然一直在隔壁墙角偷听,甚至把墙挖了一个洞偷窥阮嵇二人的秉烛夜话。我一面轻笑妇道人家怎得如此,一面又心甘情愿与她结成共好之交。
韩夫人偷窥了一宿。第二天天亮,山涛问她怎得一夜不归,可否有看出什么门道。夫人言,“这两个人的才能和生活情趣你根本无法和他们相提并论,你恐怕只能依靠自己的见识和气度和他们结交了。”山涛听罢怅然若失道:“是呀,他们两个也夸奖我的见识和气度颇为不凡呢!”
我听了愈加开心,他是我看中的心上人呀。
还是这个山涛,我亲爱的叔夜给他写了史上有名的绝交书之一——《与山巨源绝交书》。
山涛和叔夜不同,他虽也见识卓然气度不凡,可是他却是入世为官的。山涛担任尚书吏部郎,说来也算个权倾半个朝野的官职。可是他却做着做着不愿做了,身为花草鱼虫,我也不懂得缘由。但与我搭上干系的是,他居然推荐嵇康接任他。
这叔夜就不愿意了。
他铺宣挥毫,洋洋洒洒笔写千言,一拒邀官,二表心志,三质为何挚友竟不懂得其素性。
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您遇事善于应变,对人称赞多而批评少;我性格直爽,心胸狭窄,对很多事情不能忍受,只是偶然跟您交上朋友罢了。近来听说您升官了,我感到十分忧虑,恐怕您不好意思独自做官,要拉我充当助手,正象厨师羞于一个人做菜,要拉祭师来帮忙一样,这等于使我手执屠刀,也沾上一身腥臊气味,所以向您陈说一下可不可以这样做的道理。”
他直言不讳,视做官为沾一身腥臊之污秽之事,生命至纯至洁在与昔日友人诀别时显露岑寂的底色。他向来如此,遇何人何事亦不变节,以自己真实想法感受处之,纵锋芒毕露,却是天真柔情。
问嵇康何所愿?
“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
不愿权倾朝野,不愿名重一时,但愿居于陋巷调教子孙,能够与亲朋旧友青梅煮酒论古谈今,弹琴自娱,惟愿此矣。
孔子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叔夜离世之时,谓儿女曰:“山公尚在,汝不孤矣。”往来于天地之间的精神交融,怎会因为俗世一次错误的举荐就泯灭呢。
我们在这凡尘俗世绝交永别,可是四合天地之上,你我二人心间,从未曾生分半刻。
叔夜看清这浊世,不去理这鸿蒙混沌;这浊世偏偏又来扰他。
钟会,钟繇之子,“敏慧夙成,少有才气”,年少得志,平步青云。年轻的钟会一直仰慕嵇康的风度,便在写完《四本论》时,来到嵇康家门前想求一见,可又怕嵇康看不上,情急之中,竟“于户外遥掷,便回怠走”。嵇康没有理睬他。
显赫后的钟会再次造访嵇康,嵇康仍然不加理睬,旁若无人,仍然在竹林边自顾自打铁,视钟会为无物。钟会觉得无趣,正要悻悻离开,叔夜却在这个时候开口问钟会:“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也是聪明人,对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这个时候的钟会,已经无形之中受尽天人般的嵇康百般凌辱,无容身之地了。
回宫的钟会立即拜访司马昭,司马昭正好在为一个事儿烦心。嵇康的另外一个朋友吕安的哥哥玷污了弟媳,反而恶人先告状吕安称其不孝。叔夜拍案而起为好友鸣冤,然而正正撞到司马昭枪口上。好一个同党不孝的罪名啊。加之钟会“嵇康,卧龙也,必除之”的添油加醋,司马昭得意地发现,终于有理由除之而后快了。这种蛊惑人心的人,断断留不得。
嵇康,吕安判死,无可回逆。
历史车轮的滚动, 从不会因为一个人发生改变。没有钟会,也会有王会,李会,刘会……每个人的命运都是由性格决定的。人说天意如此,其实天意何尝不是人心。总之,正如著名语言学家余嘉锡所言:
嵇、阮虽以放诞鸣高,然皆狭中不能容物。如康之箕踞不礼钟会,与山涛绝交书自言“不喜俗人,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辄发”。又幽愤诗曰“惟此褊心,显明臧否”。皆足见其刚直任性,不合时宜。...康卒掇杀身之祸。
我是庄周梦中的蝴蝶,随梦而来,自然无生无灭。
可是那一天,我恨不能随他去了。
百尺高台,长烟落日,郎艳独绝,独坐台上。三千太学生请愿,恳请司马昭留叔夜一条生路。他们是有多傻呢?人心向背,民心可怕,三千太学生的心都被一个嵇叔夜套走了,他们竟敢违背皇命,司马昭还怎可留嵇康呢?
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
昔日袁孝尼曾求学《广陵散》于我,我未教之;而今,《广陵散》于今绝矣!
天地之间飞鸿过尽,琴音袅袅,叔夜目送归鸿,五弦弄月,俯仰太玄之中。
这世间,再也没有《广陵散》了。
我的心亦死了。
那日,我忽然明白,自庄子之世,我之所以一直飘摇于世,无非是因为在寻找下一个庄子,让他带我独往来天地之间,回那干净清洁,随心所欲之地去。
我也忽然明白,我之所以一直不可救药地爱着叔夜,无非是因为他就是那个我一直苦苦等待了几百年的人。
我是一只不寻常的蝴蝶。庄子留我于世,让我替他寻找接班人。
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
蓦然醒悟后,我聆听着恍然远逝的广陵绝音,清明彻悟:嵇叔夜去了,我也亦该跟着去了!
南有名士,遗世独立。广陵既散,再无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