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河滔滔

本文原创,首发于一个中年男人的桃园,作者:邓雄才,文责自负

天近黄昏,红日衔山,火化场的其他人都下班回家了,整座山阒无人声。守夜人水生从值班室走出来,漫山的知了及鸟虫的鸣声扑面而来,停车坪建筑的阴影漫过残留的阳光。他瘸着腿下了台阶,墙边停着一台半旧的电动车,一尘不染。他看着电动车踌躇了一会,摇了摇头,往西墙山里方向走去。

沿着西墙有条土路蜿蜒往山里去,延伸到翠屏山脚下的公墓边。每到饭后水生会往山里量量步,日头落下去,天气凉快下来了,山风阵阵溜过,浑身畅快。这鸟虫的鸣叫,这山景,不比县城人繁华的地界痛快?

今天下午快四点,送来一个出车祸的,这个时节,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去了,来的都是年长的。白发婆婆哭得都瘫软了,立不稳,两个老婆婆搀着她,一人一句劝慰着:三仔嫂,莫再哭了,你再有个好歹,如何是好喔。这都是命呀,到下面投个好人家省得受罪!倒好!

水生被晒得脑门发烫,汗满头满脸地流,他很想上前安慰这婆婆,但脚被钉住了,喉咙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司机黑仔、火化工阿肥、长仔站在檐下抽烟,黑仔冲他喊道:瘸子,过来,过来,打牌,三缺一。

水生从没有跟他们凑在一起玩过,这些他也不会,有时黑仔焦暴起来,狗操的,这都不会,还是带卵子的?准备好钱,老子教你。

水生不回应,他已习惯了他们拿自己寻开心。肥仔、长仔对水生没兴趣,顾盯着对面的家属看。

肥猪小声说:这人家里穷!

长仔说:管他做甚,规矩不能坏。

火葬场有条不成文的规矩:火化尸体时,除了火化费用,还得给火化工和灵车司机各两包好烟,现金一百,名曰:辛苦费。

这一段送过来的尸体少,他们的这份油水自然就少了,闲聊时,巴不得多几个跳楼、跳河的,哪怕发大水淹死几个呢。

黑仔听了他们的谈话,冷冷道:收钱做事,没啥道理可讲的,管他家属困不困难。

黑子见水生迈步要离开,冲他背影来了句:瘸子,历来横死鬼都凶,夜里你可得当心。

那后生就停在门后的耳房,脸上、身上的血迹还没有擦洗干净,衣裳也没来得及换。水生目睹过十几具出车祸横死的,大都血肉模糊,面目狰狞,山脚下住着的一个老太婆负责清洗化妆、换寿衣,每次从财务桃莲那接过一百块现金时,千恩万谢。

这世上有没有鬼呢?

师父告诉他,人死如灯灭,哪来什么鬼?就算有。我们替它看家护院,它们该对我们好才对。

这个世界的老板谁也不想雇一个瘸子,二十四五岁时,水生还在南方各地无事晃荡,瘸是小时候肺炎烧的,难道怨老娘母猪下崽似的生了九个,每日一睁眼,九张嘴巴等着吃饭,田里地里忙不开,子女里有个头疼脑热的爷娘根本顾不过来。快绝望时,报上一则招聘公墓看守的告示,他就赶去应聘了。

师父看到唯一的来者就笑了:我七十多岁了,没儿没女,攒钱有什么用,买下这一块墓地,死了埋里头就行。山里空气好、风景好,就是太孤独,我不怕死,倒忍不了寂寞。

师父也姓张,老家在安徽铜陵的一个山村,后来水生问他因何不叶落归根,师父说:回去做啥?人情最凉薄,有两钱时,侄孙辈面色好,钱光了,眼珠子会杀人。

师父要将一多半工资给他,他说一半就行,从此留下,爷两个相处畅快。

暮色苍茫,远近排排松林如列队执戈待战的士兵,水生叹了口气,沿着山径踟躇前行。几场暴雨过后山路两侧茅草乱长,由火葬场到公墓的这条路,倘若不是他坚持砍柴铲草,恐怕横生得封住了路。下坡走三百步到一座石桥,谷底一丈多宽的河面,河岸布满灌木荆棘,只露出两米来宽的水面。这河无名,因通往墓地,人便取作奈河,桥便叫奈何桥。

水生立在桥边,水面上月如弯刀。往南三百步到公墓边,立着一个石碑,上刻着:安县翠屏山公墓。七八亩地,横平竖直排列着一座座坟墓。

从前,闲着的时候,师父带着他读墓碑。师父说,人一辈子留在世上的就这块碑了,其实也没几个人看。有时师父会指着某块碑说,这老先生生前不容易呢,拉扯七个子女,该享点福的时候就没了。人活着不容易,很多人没活明白一辈子就过去了。

你还年轻,不用半辈子守着死人。这世上还有其它出路,你要多试一试。

他跟师父守墓十年,有一天师父郑重其事对他说:我活够了,是时候走了,给我葬在自己买的那墓地就得了。交代完后事,师父当天就睡走了。

师父走后,这世上太孤寂了。

2

回到火葬场场坪,乌云遮月,四遭房屋树丛黑影绰绰,后头似乎躲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停车坪几道光柱晃动,他知道山脚住着的酒疯子上来找他了。光影里老头坐在台阶上,右手晃着手电筒,左手提着一瓶啤酒正喝呢。

干嘛去了?他沙哑的嗓音带着一股醉意。怎么老不去我哪儿呢?对我有意见?

他挨着他坐下,笑笑。

酒疯子将手中的啤酒瓶提过来。他摆摆手,他一直未沾染烟酒。

蠢仔!你不吃烟不喝酒不嫖女人,攒钱做什么?将来全给别人做嫁衣裳。酒疯子舌头打着卷,含含糊糊地说着。

酒疯子无儿无女,年轻时有个一个女人,过几年穷日子,跟人跑了,他便做了半辈子的鳏夫。十年前,响水村动迁之时,难说话的都被这里的老板康赛龙搞定了,唯独他软硬不吃,康赛龙干脆不再多费口舌,恰好酒疯子的房子挨着山脚,便修路将他的房屋孤立在路的另一侧,恰如一座孤岛。施工时电路改造,也到他这停了。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他白天便去县政府前骂大街。那年冬天,夜间路面结冰,酒疯子出来起夜,一脚跌倒,把腿跌断,爬回家里。次日愣是拄着一条扁担照旧到县政府大门前骂。领导们见不是事,这老光棍豁出去难缠得很,发话让康赛龙妥善处理,别再让领导们难堪了。康赛龙找到他后辈好说歹说地哄,医治了腿,又立了个杆子恢复供电。

之后,酒疯子这股劲也泄了,不再去骂街了,自打水生来到火葬场之后,酒疯子总算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夜间隔三差五打电筒来找水生,或者邀请水生去家里。

你晓得么?响水村男人都不长卵子的,就算祖坟被人刨了,连放个屁的都没有,我酒疯子要是年轻几十岁,豁出这条命也不能让狗操的得逞。一把火点了这狗操的火葬场。

说罢,起身,一手打着手电筒,一手提着酒瓶,高一脚低一脚,晃晃悠悠走了。

3

水生有个特殊本事,沾床就着。师父说他是心大有福,一般人吃不了这碗饭。晨曦从窗户透进屋里他便下床起来。吃饭简单清淡,每顿吃不多,不剩饭菜。有时开水煮挂面,打个鸡蛋,清爽是一顿;有时菜地里摘了茄子黄瓜,炒一盘,一碗米饭是一顿;有时熬粥,就着自己腌的咸菜是一顿,煎炒少,煮得多,并没什么油烟味。约是睡得好,吃得淡,人也显得精神,四十来岁的人,头发黝黑浓密,眼睛清澈,脸上少皱纹。桃莲常冷不丁地上下打量他,赞叹道:瘸子,你吃了什么好东西,保养得这么好,要是不晓得你底细,说你二十几岁我都信。是不夜里女鬼给你滋润的。

被桃莲打趣了几次之后,他挠挠头皮,回道:可能是我心里不装事,吃得下,睡得着吧。

桃莲抿了抿薄薄的嘴唇,点点头:这叫傻人傻福,除了自己一张嘴,其它一概不用操心,哪像我们,没完没了的烦恼事,夜里哪里睡得着,又哪能不老得快。

水生今早起来,水桶里舀水刷牙洗脸。用过的水倒尿桶里,就要提去浇菜。火葬场没通自来水,吃水要去翠屏山脚下打泉水。奈何桥下打水虽近,水也清澈,但水里撒了许多硬币,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妥。

菜地被四周茂密的杂草遮挡,太繁茂了,他根本铲除不过来,只能尽量将菜地里的杂草清除干净。草丛躲藏的虫子多,都涌进来吃菜,每年费劲巴拉地栽种、施肥,吃不上几根好菜。不过就像师父说的,人总有点事干,有个念想。今年的黄瓜就得着了,苗长到七八寸的时候他就搭好架子,施肥浇水都很勤,黄瓜藤很快爬满架子,开花的时候蜜蜂围着架子飞来飞去,看得他心里喜滋滋的。如今架子上缀满擀面杖大小的黄瓜,发黄泛白,摘了搓一搓,送嘴里一咬,脆甜,吃完唇齿都留着一股清香。

提尿桶回来,也吃了面,太阳还没出来,东山顶上一团红霞。水桶里还有半桶水,够一天用的。一天的工作开始了。

先洒扫停车坪,白日里被丢下的垃圾、烟头、夜间挂落的树叶都要撒干净。中间的场坪就费事多了,鞭炮碎屑、香烛纸钱残渣和灰烬,从池子里刮出来的碎屑满坪都是,用粪箕装全了运到后面林子里。这两日无单,场坪很干净,水生划了几下就将扫把倚在墙上,往后门看了几眼,三张带轮的高架床中间停着一具尸体,白单覆盖,下面露出一双运动鞋。水生踌躇了一回,过去掀开白单,露出一张惨白的年轻的脸,面颊上块快血瘀,细看长得挺周正,浓眉,直鼻。他盖上白单,叹了口气,出门来。

他依稀记得孩子婆婆的哭诉,孩子小时,爷娘离婚了,当娘心狠,跟孩子彻底断了,作爷的不成器,在外面晃悠,好时,一年能寄三四千块,不好,几年一个子没有,年节也不回来。孩子学习还算争气,不想高考发挥失常,回到村里,买了几瓶啤酒吃完,骑上公公的电动车上路狂飙,失控了撞上路边的一株松树。

火葬场这种地方,都是生离死别,见多了,心肠就硬了。但水生偏偏见不得,可怜哪,白发人送黑发人!去年差不多也是这时,一个中年男人发水的时候被卷到河里,找到尸体已经肿了。水生看着两个男人夹着一个后生捧着骨灰盒出来,那后生满脸悲伤,路都走不了。水生听得在场的议论,那孩子也是高考刚结束。家里的顶料柱突然崩塌,以后的日子得多艰难。

水生想到这些,太阳出来了,阳光打在脸上,带着一股灼热,他走到树荫里,胡乱寻思。

桃莲骑车电动车来了,将车停在檐下,甩腿下来,目光不离水生身上,水生奇怪,她最近因何来得早,想是吃饭早,送孩子早,过来也就早吧。水生看了她一眼,就把目光缩回来,桃莲上身粉色T恤,下面是紧身齐膝黑短裤,他觉得桃莲穿得不甚得体,将身体勒得紧紧,乍看跟没穿衣服似的。况且呆久了,听得多了,水生也熟知了众人的底细。

瘸子,吃了么?

水生点头,期期艾艾说道:姐,昨天那个小孩挺可怜的,脸上的血还没擦掉,我能不能替他擦一擦。

桃莲两道粗眉毛立起来,瞪起眼珠,骂道:你吃饱了撑呀,你发善心,让我们喝西北风?蠢货,自己混这副模样,还想帮别人,你以为你是谁?他妈的连只鬼都不算。真扫兴!

水生讪讪离开,他迟钝的脑袋终于想到这点,桃莲吃的是那块的油水,一旦涉及到钱,他们都会拧眉瞪眼,咬牙切齿。

4

上午九点许,一辆满是污泥的破旧面包车停下来,车门推开,下来五六个上了年岁的男人,他们顶着热日往大门来。为首一个六十来岁,脸上皱纹浸满汗水,身上蓝色的背心汗透了,贴在胸前背后。

师傅,火化手续怎么办,他对水生抹了抹脸上的汗。

水生站起来指了指后面,说:先拿死亡证去财务室交费,选骨灰盒,骨灰盒可以选免费的。拿缴费单给火化工火化,然后灵车司机送骨灰到你们那边的公墓。

老汉咕噜一句,死亡证?鬼晓得!人都停这儿了,谁开死亡证明?他抽了一口烟,望望身后的同伴:埋个人还这么麻烦,从前人死了就到山上埋了,这里倒好,敲剥你的钱还要证明。说完愤愤不平地往后边去了。

水生跟到外面,等了一会,听到财务室里桃莲高声嚷道:什么叫我刁难你,民政局的规定,懂不懂?回头你说人还有气,我们给烧了,跳进黄河洗不清。几个老汉吵不过,打电话给他们的村长。让开个证明,其他人干脆先去找个商场等着,有空调可以吹吹。

几人上车时还是气哼哼的。一个说,这婆娘是杨家山拐仔第二个女,论起来她不得喊我一声姑父么,去年杨家山拜年还碰上。到这里拿大装作不认识。他妈的,不就是火葬场一个做事的么。

另一个冷笑道:人今只认钱,要认你亲戚,哪里好敲你竹竿?

水生心想,桃莲难说话,可能上班前跟她男人吵过架,憋着火有关吧。听说她有了孩子之后,吃尽苦头,男方爷娘年老体弱,帮衬不了什么,而他男人一向游手好闲惯了了,也没个当爹样,一天到晚外面漂着,也不见拿钱回来,任她们母子自生自灭。桃莲一面要照顾孩子一面还要设法赚钱。最初几年不知道怎么熬出来的。等孩子大了些,一咬牙,带孩子回来,县城租了一处房,因为性格要强,一直在商场做导购苦熬着,死撑着,做爷娘的终是心里不落忍,动员其他子女拉她一把,四个凑钱帮她买了房,他娘又拉下老脸去求康赛龙,才安排了这个工作。

十点来钟,破面包车就晃里晃荡、轰轰地开来,下车的老汉们衣服都汗透了,急匆匆往后面去,水生在后面跟着。

财务室里一个老汉先跳脚嚷起来:什么,抢钱呢!我们也没让化妆呀,哪来的费用?乱收费我们发到网上去,我们去上面。

桃莲河东狮吼:你们去呀,嫌贵,可以去别的地方火化。头一回见在火葬场讨价还价的,穷疯了!

老汉怒道:两个老人家拉扯一个孩子,都熬干了,你们但凡有点良心收费都会少收一点。

桃莲斥道:我们是火化场不是慈善机构!

同行的老汉劝同伴,算了,算了。老汉忍着拿起骨灰盒打后面进去到火化间门口,其他人在屋檐抽烟。过一会,进去的老汉跳脚出来,破口大骂:狗操的,里面还有两个敲竹杠。

几个人开始焦躁起来。

黑仔立在灵车旁,看着他们,冷冷地接过话头,唐僧取经佛祖手下的罗汉还要辛苦费呢。这就是规矩。

为首的老汉咬牙切齿,不服不愤,还要争辩,同伴劝他,算了,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先火化尸体再说。一个走过来跟黑仔谈判,我们来前没准备,没带现金。你讲个数,我们手机转给你。

黑仔说,正常的,一人一百,两包硬中华,一包四十五,一人就是一百九十。

老汉说:我们村办喜事丧事哪有吃这么好的烟,都是十五块一包的金圣。

谈来谈去,一人一百五,手机支付之后,尸体推到火化间火化。半小时,骨灰出来,扫到一个铁簸箕里,装进骨灰盒,一个老汉捧着,出门,场坪上早摆好长长的一挂鞭炮,点着,霹雳吧啦地响着,黄色的硝烟弥漫,碎屑飞溅,老汉捧着骨灰盒。灵车是有一辆金杯车改装,重新涂黑,前脸横缠着一块大白布条,当中一朵黄布编的花。两排后座都卸去,贴着车身竖着安排两排凳子。老汉从后面弓身进去,凳子当中坐下,黑子关上后备箱,跳上车一脚油门,灵车猛蹿一下就出去了。

5

大家等黑仔回来后才一起吃了午饭。午饭后屋里热得像间蒸拿房,值班室没有风扇,水生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忖,还是水里泡着到舒服。他娘怀他九个月,也是炎炎夏日,挺着大肚子照样下地,饷午便去河里泡澡,下水不久,将他生下来,取名水生。水生六七岁时就得替家里放牛,下午他一个人牵着家里的水牛往水草丰茂的河边去,热了水牛往河里一泡,他也跟着水里泡着。清凉的水浸润着,别提多舒服了。跟师父看公墓时,离开公墓不远的峡谷有处潭水,爷俩没事就去水潭泡澡,看着四遭的山景,一次消磨两三个钟头,夜里睡觉都感觉神清气爽。

奈何桥下游几百步河面开阔起来,将近两丈,南岸一片樟树林,十几株一人合抱不过的樟树,枝叶如伞盖,地面只漏下一些斑驳的光点,树下生风,又清幽,无人打扰,是纳凉的好去处。

想着想着,迫不及待了,水生墙上摘了一顶破草帽带上,匆匆出门。

水生从北岸下水,这里坡缓,他摘下草帽,脱下衣裤放在河床,重新戴上草帽,淌到阴凉处,头枕着一块大的鹅卵石。水的表层像烧温乐的水,下层凉爽。要是再来个西瓜水底浸着,浸得凉了,一面泡澡,一面吃瓜,甭提有多得劲。水生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清闲。正待朦胧欲睡之时,忽听头顶一阵窸窣作响,紧接着,传来一对男女吃吃的笑声。

女人催促,快点,我等不及了,短裤都湿了。

男人埋怨道:谁叫你穿这么紧的衣服。褪下来费劲。

水生听着,分明是黑仔和桃莲的声音,有心走开,又怕惊着他们,僵立在水里不敢动。

一阵喘息之后,瞬时没有声息,过了片刻,女人说:你真一次不如一次。

男人喘着气道:吃点酒好一点。不过,男人上了岁数就是上了岁数,康赛龙天天吃补药,夜夜换女人,也吃不消呀,除非换腰子......行了行了,我手都酸了,下去洗洗吧。

来不及了,上午人民医院东仔给我发微信,有个老婆子没抢救过来,一会儿就得拉过来。得去接单。

水生摒息敛声,不敢动弹,泡澡的兴趣也瞬时烟消云散了。他湿漉漉地上河床,穿好衣服上岸之后,在烈日喜下绕了一圈才回去,回到中间场坪,见他们四个立在檐下说笑,不禁心里发虚,好像自己做贼似的。

送老婆子过来的家属刚走,听说是开着一台奔驰、一台保驰捷,一看就是要大操大办的主。用黑仔的话来说:给的小费估计会比寻常的多。此时没人留意水生这个无关紧要的角色。

太阳落山之后,火葬场又剩下他一个人了。水生坐在台阶上,台阶还烫屁股,地面还冒着热气,水生身上一阵燥热,心乱如麻,耳朵里不断响着午后黑子和桃莲的声音。

守墓之后,就像个出家的僧人,吃得清淡,山里也偏僻,没有男男女女花花世界的诱惑,也也就很少想这方面的事情。

师父说:男欢女爱是要门当户对的,鸡配鸡,凤配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食是要倒霉的。

师父从前在镇上一家水泥厂当库管,年轻时耽误了,到五十了也没结婚,原先想着攒下几块钱养老,后来厂里一个老女人介绍了当地一个寡妇,带个孩子,一劲地蹿搓他娶了。他心思一活泛,存下的几块钱给寡妇买这个买那个,又送彩礼,谁知,两个合起伙来将他手头的钱骗光就翻脸。本地人向着本地人,他斗不过他们,又不敢跟兄弟姊妹求援,他们一直惦着的他这点钱全给败光了,谁还招惹这个包袱,思来想起没活路,一条绳栓房粱上悬梁自尽,被隔壁的邻居发现救下来,心想,老家是没颜面呆下去了,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变卖了做路费出来。做了几年保安之后,找到这个看公墓的差事,地僻人少幽静,再不用跟人玩心眼,斗心机了。

水生想到这些,心烦意乱,忽然像去广场逛一逛,散散心。便骑上电动车下山。

6

火葬场地势较偏,不过山下的响水村建了七八个小区,层层叠叠都是高楼,路上行人稀少,一道街只有零星的几处商铺,店主坐在树荫里,百无聊赖地望着空荡荡的马路。

离城中心近了,路上的电动车、行人渐多了,商铺的密度也大了。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十来分钟便到县城最热闹的新康广场。广场很大,水生估计有几十亩地这么大,石砖铺地,镀金的栏杆,花坛、音乐池,喷泉,广场中全是巨幅浮雕,解放县城的战争场景。

水生将电动车路侧停了,转到南侧入口进广场,

广场正中,一群穿红着绿的老太婆们正在跳广场舞,一个在前面领舞,边上放着一个带拉杆的巨大音响,下面三四十个跟着,队列不甚齐整,摆胯扭臀,搔首弄姿的,看去十分滑稽,音响里大声播的是流行歌曲《套马杆》:

给我一片蓝天一轮初升的太阳

给我一片绿草绵延向远方

.......

水生立着看了一会广场舞,觉得无趣。瘸着腿往里去,一群老头在打太极,也是一个领头,下面十来个跟着学。他们的音响就小多了。

一群顽童跑跳打闹,他们的大人凑在一起聊家常,有几个遛狗的,有几对情侣毫无顾忌地搂抱亲吻。

水生转了一圈,夜幕低垂,明月高悬。水生素来不喜热闹,今夜却中了邪似的就想往上凑,从广场北出口出去,涌到人流中,打量两边的小吃摊,三轮车支起的摊子,一侧是煤气罐、灶、锅、另一侧是食材。跟前摆放两三副座头,矮几,板凳。水生看时,炒粉、铁板鱿鱼、烤面筋、臭豆腐、烤冷面等等,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不看则已,看了食欲就勾起来了,晚饭没吃,饥肠号腹。

他捏了捏裤兜里揣着的一张面值二十元的钞票,从夜市的摊头转到摊尾,再转回去,到了一家炒粉摊前,这家生意似乎不甚忙,胡子乱蓬蓬沾满脏东西老板正在抽烟。水生看了他一眼,怯生生问:老板,炒粉多少钱一份?

十块!

大胡子瞥了他一眼,并不十分热情

我没有手机

想吃白食?

不是,不是,我只有现金。

坐着,大胡子猛抽两口,将烟头丢在脚下,一缕烟灰落到车侧边的泡粉桶。他打着火,熟练地往锅里挎各种调料,抹了一把嘴,泡粉桶里抓粉,丢锅里翻炒,几十秒,出锅,一盘炒面做好。

水生脸上堆着笑端到桌上坐了,美滋滋地抄起筷子来吃。

一口下去,一股辛辣直蹿口鼻,鼻头立马见汗,火燎一般张口嘴巴嘶嘶吸气。

再来瓶啤酒。

水生吃得大汗淋漓。一面吃一面抬头望着来来往往的人。

吃完饭出夜市,到人少的地方,夜风一吹,浑身凉飕飕的。口腔、肠胃还是热辣辣的。一瓶啤酒下去,有点上头了,穿广场找到电动车,疾驰回火葬场,

水生到值班室草草刷牙洗漱,卧床便睡。然而,翻来覆去,中午桃莲和黑仔做那事的声响不断在耳边响动,大约是吃了辛辣的东西,身体外边和里面都热辣辣的,脑子挣扎许久,身体终于困乏了,才朦胧睡去。

7

隔日,水生大哥德生出人意料地找来了,没说话,一下车先拿起水瓢咕咚咕咚灌了两瓢,灰白的胡子上沾满水珠。瓢递给水生后,撩起泛白的迷彩上衣一角呼呼地扇风。水上搬来凳子让他坐,他不坐,说还要赶回去,就几句话。水生只好也站着,望着他大哥又黑又瘦、皱纹成堆的面孔。他八九分猜到他的来意了。

德生说你大侄子三十好几了,好不容易说上了媳妇,眼瞅着九月份就要成亲了,女方临时变卦,多要十万彩礼,我和他大嫂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不凑吧,你侄子这辈子就得打光棍了。现在只有你出手拉一把了。等他成亲了,念你的好,将来你高低有事,他能不来照应!

水生一听十万,愣了半响说不出话。

他大哥给他算账,说他一月工资四千,一年四万八,吃住花不了几个,一年攒下四万,来安县至少也得攒下十几二十万。加上之前那些年,手头五六十万是有的吧,又不是不还,这次是帮你侄子解决人生大事啊。你侄子不等于你儿子吗!

被他大哥催逼得难受,一向老实的他也急了,没有没有,以前我给老娘的钱都叫你们分了,谁说问过我一句,后面这个找我借钱,那个找我借钱,到现在有一个还的没有?我在这里过得怎么样,有谁问过一句没有,一个个都打我这点钱的主意。我生病了,谁给我出钱看病,我老了谁给我出钱养老?

他大哥被问窘了,憋得脸色通红,怒道:你就看重这两块钱,一点血脉情谊都不讲,回头出了事看谁帮你?

甩脸出门,跳上电动车,气鼓鼓离开。水生叹了口气,知道跟大哥一家彻底决裂了,心里既委屈又悲伤。师父常说:人情薄如纸,什么亲和疏,全一样,靠谁不如靠自己。

他心烦意乱,煮了些挂面,胡乱吃了。

饷午燥热,屋里待不得,只有泡水里才舒服,可是,可是那两个还会去岸上做那事吗?

他走到财务室外面,听得四人在里面打牌说笑,心忖,今天大约是不会去了,先去那里泡着,明日再往下游另寻地方。

水生脱衣服放在河床,心想大晌午的也没人来山上,干脆连内裤也脱了,省得湿淋淋的,晒半天才干。他脱得赤条条的,树荫里,泡下去。

昨天一晚睡不好,这下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忽听岸上有人吃吃发笑,急睁眼,一个白花花的神鹰从岸上冲下来,饿虎扑食似地向他猛扑过来,没等他来得及反应,水中像蟒蛇似的将他浑身缠住,桃莲这方脸贴在他面孔上,水里一手擒住了他的家伙。

水生慌作一团:姐,不行呀,有人来了。

怕什么?不会有人的,姐今天让你尝尝女人的滋味。她喘着气,抓住水生的手。

水生想拒绝,可是下面的不听话,直直地竖起来,由着桃莲摆弄。

事毕,水里,桃莲搂着水生,眼里闪着泪水:你知道吗?你让我做了一回真正的女人,我也让你做了真正的男人。你放心,姐会对你好的。

一切忽然就发生了,水生如在梦中,可是他从来不曾做过这样的梦。

他头靠在砂石上,回味着方才的一切,女人?他不禁喃喃自语。

小时,在村里,其他小孩都不跟他玩。到九岁爷老子才让他去念书,张坑没有学堂,要去隔壁的荷塘大队上,有五里的路程,学生们结伴来回。他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人家也会赶鸭子似的嫌他,轰他。有一阵子他跟在一群女生后面,有个大点的女孩要轰他,被尤玲玲拦住,算了,他一个人害怕。此后,他对玲玲心存好感。五年间他和玲玲并没有说过几句话,然而她那张带着几分调皮的楚楚可怜的面孔每每就到梦中来了。

玲玲在他心里住下了,除了她,水生从没想过下半辈子还能撞进一个女人来。

8

红日西沉,水生立在台阶上,看着房屋的阴影一步步向阳光漫过去。桃莲骑着电动车过来了,冲他妩媚一笑,把车停住,从后面的箱子里拿出一个打包盒提过来:拿着,中午点的小炒牛肉,本来要带回家晚上吃的,现在留给你补补,我回去随便炒个菜。

水生连忙推辞,不要不要。

拿着,傻样,叫你拿着就拿着。桃莲把眼一蹬。

他不敢推辞,接了。桃莲冲他柔声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听见吗?我走了。骑上车去了。

水生拿着菜盒发呆,这几年,从没有人对自己嘘过寒,问过暖,他心里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回屋煮了面,就着炒牛肉吃,油辣而香,吃得满嘴流油。肚皮撑得有点难受。

吃饭完之后,天还没见黑,往哪去呢,新康广场?骑上车再说吧,沿着山道下来,马路东侧,挨着山孤零零一座老旧的砖瓦房,大门冲着路,酒疯子瘫坐在一张靠墙的竹椅里,手里提着喝剩的半瓶啤酒,浑浊的老眼呆呆地望着公路,看到他,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连忙喊道:过来坐坐,过来坐坐。水生骑车过去,停在墙边。

酒疯子光着膀子,瘦得皮包骨,胸前根根肋条突出,花白的头发、胡子乱蓬蓬的,皱巴巴的脸上块块老年斑,嘴里只有焦黄的几个门牙,说话漏风。

见水生过来,他挣扎着要起身去房子里拿椅子,身下这把老旧的竹椅吱吱呀呀地响,水生冲他摆摆手,进去搓了把竹椅挨着坐下。

吃了么?我这里连个茶水都没有,十年来连个鬼都不上门。他咧嘴笑了笑,晃了晃啤酒瓶让客:喝么?厨房还有一瓶。

水生说:我吃过了。

酒疯子摇摇头:狗操的,老了,吃不了什么,喝点啤酒提提神。说完竖起瓶子咕咚喝了一口,又对水生说:你知道了么?这世界迟早完蛋,经济危机,世界大战,原子弹丢下来,哐哐乱炸,不管你权势没有,不管你富还是穷,统统完蛋。我希望这天快点来,这些狗日的,全都一起死,一起死。

水生望着公路,夜色渐浓,行人稀少.。

酒疯子道,你晓得吗,这是个强梁世界,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话说无毒不丈夫。我要是年轻几十岁,狗日的,受他们的气?老子烂命一条,我要死,绝对整死一大把,是不是?现在没有一个有这个血性的,一个个都是缩头乌龟。要不是我走不动道,老子还去天天骂,就要让他们这帮孙子恶心。说吧,咕咚咕咚喝酒。他已经有几分醉意了,扬言道:老子不能不声不响死掉,死前要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让全世界都晓得响水村有个罗解放。

水生陪着酒疯子坐了一会,听他颠三倒四地骂,骂了一阵头歪在墙头打起呼噜来,他便骑车往城里去。

街道灯火莹莹,两侧商铺灯箱闪烁,小区人家窗外射出星星点点的灯火,车流滚滚,行人往来穿梭,一派繁华和喧嚣。他骑车往几条热闹的大街转了一圈回到火葬场,空山死寂,只有虫子的呱噪声。躺在床上,水生想,正常人谁不往热闹处去,谁喜欢呆在荒僻无人的地方。师父说:守夜如修行一样,心静不下来,是做不来的。

夜开始变得漫长了。

9

午饭后,水生照旧往河里泡澡。不出意外,桃莲果然来了,从容除衣入水,她像一个老师,这回他自己也能慢慢品尝其中的滋味。缠绵良久后,两人挨着泡在水里,脑袋都靠在河床上,桃莲脸上的肌肉舒展了,凤目直鼻,颇有几分姿色。她微闭着眼睛,像吃饱了的小猪心满意足地哼哼叫唤。

你晓得么,我是看明白了,做人不能考虑太多太远,享受一时是一时,能吃吃,能喝喝,能耍耍。老想着过去,后悔这个,后悔那个有啥用呢?考虑长远吧,很多事情变了你无能为力,考虑这个考虑那个抠抠搜搜攒来两钱,要出个不争气的一下子败光,到头来一辈子只是苦了自己一个。

我也明白了,不跟人比。拿我表哥康赛龙来说吧,全县数得着的大老板,跺一跺脚,乐县地面乱颤。都跟他比表面风光,他背后受多少罪呢?他虽然跟领导走得近,但领导没有近亲么,凭什么把你一个外人捧这么高?你看他产业这么多,这么大,都是他的吗?赚了钱都能揣他兜里吗?你晓得么?他就是露在面上的人,领导不高兴了,你就得受着。是不是,再说有钱了,也不是事事如意,他跟他老婆早就同床异梦了,可是不能离,三个孩子呢,离了财产怎么分,挂在他名下的也不能全算他的。他跟尤玲玲相好了十几年就是不能给她名分。现在他老婆病歪歪的,就是不死,你也不能不治了,他从前让尤玲玲替她管着芙蓉山庄,领导见了喜欢,不舍得也得舍。各方面理由他们都不可能结为夫妻。

康赛龙和尤玲玲的事,水生头回听到,他心跳加剧,玲玲怎么能做人家的小三呢。

再说从前家里那个雷劈的,在外面吃喝嫖赌,把家就当个客栈,我还一直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默默忍受这么多年。看开了,也就这么回事,什么家丑不外扬,全世界都知道了,你还能怎么遮掩,干脆,王八蛋,不拿钱回来给老娘滚蛋,别进家门了。你在外面耍够了,想收心养老,等着老婆孩子照顾你,门都没有。老娘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再不玩玩,这辈子白活了。

两个人不再说话,一条鱼从他们眼前急速游过。

10

时光如白马过隙,倏忽便到八月十五。从前习惯了孤寂的生活,倒没觉得什么,山上、地里逛游逛游,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现在一个人的时候,白天黑夜总显得很长。他有点明白师父当年自己拿出一多半的工资就为找个人作伴。

不过这些日子跟从前的简单、规律的生活颇不一样,只要天晴,饷午时,他和桃莲两个准要到河里鸳鸯戏水,快活一时。饭食也日渐荤腥,桃莲隔两三日就偷偷带给他肉食。晚饭后,他多半骑着电动车各个热闹处转悠,看着山下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销魂蚀骨。

夜里他也不怎么正经在值班室守夜了,每夜八九点,打电筒在路口各处照一照,晃一晃,见没什么动静,就回到山脚,到酒疯子家安歇了。俩人每夜在屋前的场坪纳凉,扯一会。水生下来后,每次风口烧一把艾草驱赶蚊虫,他们靠在竹椅子,天上繁星满天,地下洒下一层淡淡星光,酒疯子古今中外扯一通就睡着了,过不久又醒来。外面凉了,各自回屋睡觉,酒疯子夜里病痛,水生醒来伺候他喝水,吃药,没药时,水生便骑车去药房买药。

中秋就和老罗一起赏月吧,反正也没人喊他团圆。水生盘算着一会去超市买点什么吃的,买点软的烂的,老头没牙,硬一点吃不了。

正盘算着,电动车轰轰地从下面近来,他站起来,长仔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地冲过来。

长仔这一段时不时对他表现出敌意,看到他故意大声啐一口或骂一句。水生没想好怎么应对,心里一阵慌乱。长仔下车板着瘦长的驴脸,一对小眼珠瞪着他,瘦长的手臂垂下,两个拳头捏着。

水生有点害怕,右手握拳举起来,大喊一声:你想干什么?不要欺人太甚!

长仔慌忙举起双手护住头:别别别......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聊会天。

聊天?水生不解。

我......没、朋友......我、没人、可以说话,长仔嘴巴一咧,差点哭了,自打干上这个,都他妈的,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连兄弟姊妹也躲着我,下午我特意去超市买了点心去我哥家,敲半天,我嫂子开门见是我一脸嫌弃,我侄女说,不要让我进去,我身上有鬼。我哥有事没事就找我借钱,中秋节连家门都不让去我进,我操......我操!

说着,三十几岁的一个大男人哭得跟孩子似的。

水生不禁心生同情:别人嫌弃我们是他们的事情,我们管不了,我们不能自己嫌弃自己。

长仔听到他说的好受多了,但凡,有别的出路,我也不干这个。

肥仔呢?水生问

他么,吃了睡,睡了吃,跟一头猪似的。

水生叹了口气,他这是糟践自己,年纪轻轻的。

长仔摇摇头:我们干这行的,能赚点钱,比一般上班的好多,可是谁家姑娘会看上我们。

女人听说我们是火化工,见了鬼似的绕着走,爷托了四五个媒人给我说亲,连见一面的都没有,就算是做小姐出身的也看不上我们。

会好起来的,听说别的地方也有大学生去殡仪馆做事。水生说,没准过几年,这个行业还吃香呢?

长仔摇摇头,到那个时候,老板就不会要我们了。

两个聊了几句,长仔说火葬场他一分钟都不想多呆了,说毕他跳上车。

上来,上来,我带你去几个地方转转。

长仔骑得极快,热风呼呼地扑面。骑到新康大街,长仔拐上一个坡,财政局大院后面一座气派的宾馆,竖着几个大字:财源宾馆。长仔停在门口的一射之地。你进去过吗?水生问。长仔摆了摆手,没有,我夜里跟胖子两个常过来,夜里进进出出的更多,我们就看看,过过眼瘾。长仔说,这里不是我们能消费得起的,耍一回,十天半月赚的钱没了。

你们没去别的地方耍?水生好奇。

没,长仔叹了口气,没人带我们,我们不敢。

两个看了一会儿,长仔继续穿城而过,到城西山边一片新开发的楼盘,一排排十几层的高楼,山边挖了几十亩一个人工湖,碧波荡漾,环湖修了一条很宽的健步道,两边栽种垂杨柳。山水间造了几处景,修了几处观景台。景区人似乎不多,有几个钓鱼客头戴草帽,裹着防晒服在湖边垂钓。

长仔停车扭头冲水生说:没来过吧,还不错吧,去年修好的,花了六个亿。想想,赚多少钱?我没事就骑车过来闲逛。这边碰不到熟人,没人知道我是火化工。

水生四处望了望,心中暗想,安县这地方山多水库多,搞不懂非挖个湖干什么?长仔围着健步道骑了一圈,说,我带你去老板的芙蓉山庄吧。

芙蓉山庄,尤玲玲,水生心脏颤抖了一下。

芙蓉山庄距离新县政府大院走路十几分钟的路程,据传开发之初,康赛龙请了一个大师来看风水,背靠登云岭,前面一条不大的溪流过。大师说这是个吉位,旺运聚财,康赛龙便在这地方盖了五栋古香古色的仿古建筑,十几个独栋带院子的别墅。小溪挖宽的河边杂植各种名贵花木,自芙蓉山庄营业以来,无论官场和民间,都把它当作安县吃、喝、玩、乐的最高端场所。

他们不敢直接闯进芙蓉山庄,长仔将车停在公园门口,对水生说,我们买点吃的上去坐在山腰上,可以把芙蓉山庄看得清清楚楚。

水生依他,买了两瓶罐装脾酒,一袋花生米,一袋蚕豆,付钱的时候水生便抢先从口袋里掏出钱付了账,长仔犹豫的脸色立刻轻松起来,他的小气在火葬场是出了名的。

上坡寻了一处地方,下临芙蓉山庄,路侧有你木椅,两个坐下,嘬着啤酒,嚼着花生、蚕豆。车来车往地进出芙蓉山庄,门口两个身条曼妙的迎宾小姐不断将客人引进去。

红日衔山,落日的余晖照耀整个山庄,修林、碧水,屋舍显得金光灿灿,宛如仙境,

长仔啜着酒,感叹:这是人上人生活的地方,咱们这样的,一辈子都进不了大门。

水生呻吟了一声:这个地方不见得比火葬场干净哩。

11

入秋后火葬场的业务繁忙了一些。一天两三单是常事,天气一冷油尽灯枯的老人都熬不住,走得集中。因为浮收多了,另外四人心情一直都不错,上午忙完,斗一把地主,输的两个请客,水生不会打牌,负责跑腿,无非是点四五个家乡的下饭菜,价格便宜,多放辣子。七八盒饭,凑在一桌上。因为桃莲的庇护,其他三位对水生的态度明显改变,长仔曾经吃过一阵醋,后面明白桃莲是不可能看上他的,胸中的不平志气也就渐渐消了。闲时,他们四个打麻将或打牌,水生坐边上看着,瞅瞅这向,看看那家,他对这些不甚了然,更多的是听他们斗嘴吵架。

这日下午,四人打得正焦灼,黑白无常输得有点急了,肥仔摇摇头,操,今天牌不赖,打成这样,裤兜里掏出一张崭新的百元大炒让桃莲找。正骂咧,忽听外面发动机低沉的声音,水生开门一看,一辆蓝色的宝马X5停在财务室边上,车门一开,一只穿着黑色丝袜的匀称的美腿伸出来。闪亮的红色高跟鞋踩在地面。米色衣裙,身体匀称,一张靓丽干练的肃杀目光射到屋内,从每个人脸色一一扫过。

桃莲和黑仔反应快一些,慌作一团,赶紧起身肃立在门口,齐声冲外喊道:尤总!

尤玲玲冷笑道:可以呀,很自在很清闲,四个凑一桌,加一个望风。放眼整个集团也找不到这样的岗位,钱多活少。

桃莲辩解道:尤总,我们就是偶尔一次......

尤玲玲厉声道:抓到了就是偶尔......你们知道给集团带来多大的麻烦了?这么简单的活能捅出一个天大的窟窿来。公司给你们开的工资还少吗?你问问人家一天做多少个小时,一月到手多少钱。要不是你们跟董事长沾亲带故,这个工作能轮到你们?放出去来应聘的,四十、四百个都不止,董事长照顾你们,你们呢,拿什么回报?

尤玲玲机关炮似的一通话把四个说得面面相觑,又有些不知就里。

黑仔挠挠头皮,壮着胆子问:尤总,就是拉出来枪毙,也得知道什么罪过。

尤玲玲脸色一沉:你还好意思问,想不起来了吗?两个月前,是不是送过来一个男孩,人家家里困难,满足不了你们,你们给人家大讲规矩。谁让你们立名目多收费?好大的胆子,钱装到自己兜里,坏名声留给董事长。董事长一年捐一百万做慈善都挽回不了。人家村里没几个人,在北京捅一捅,就捅到天上去了,董事会动用了多少资源,费了多少心思,才勉强压下来,这事还没完,搞不好以后就有人掀出来。

董事长念旧,愿意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死罪绕过,活罪难免,现在我告诉你们集团对你们的处罚。你们四个罚工资一个月,从今往后禁止主动向死者家属索要什么辛苦费。一经发现送派出所,利用职位敲诈都可以让你们蹲上一阵。说着转向水生:陈水生,你肯定收不到黑钱,现在给你安排一个任务,除了守夜,看着他们四个,再有收黑钱,直接向我报告。

四个听了,面色死灰,呆若木鸡。

尤玲玲并未缓颊,又严厉地问了一句:都听清楚了吗?

四个唯唯诺诺。

尤玲玲转身开车门上车,发动汽车,转了一个弯,汽车疾驰而去,扬起一缕尘土

四人哭丧着脸,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水生心里波澜起伏,万没想到尤玲玲这么厉害,上次见她还是二十年前,她去上大学,他跟在人群后面送到村口,那会她还有点腼腆。二十年过去了,她模样没多大的变化,长眉凤目,两片薄薄粉嘴。大约是这些年的历练,才变得干练、精明,令人望而生畏。

12

仲秋之后,处罚的阴云还没有在火葬场散去,人人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整天哭丧着脸,唉声叹气,这种情绪反倒暗合了行业的需要,四人牌也不打了,闲时,桃莲在屋里织毛衣,黑子躲在树荫下自个儿玩牌,肥仔趴在办公桌上睡觉,流出口水三尺长。长仔立在檐下发愣。

水生也恢复了保持多年的生活习惯,早起浇菜、饭后洒扫,山上溜一圈。他对跟桃莲做那事有点烦了,常常以各种理由推脱不去,实在缠不过,就勉为其难应了一次。

敷衍的态度却让桃莲感到不满:瘸子,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

水生反问:你觉得会别的女人能看上我?

那可不一定,你手头有两个浮钱,小姑娘见钱眼开,少妇呢,被你这大家伙弄一次就会上瘾。

白天我在你眼皮底下,夜里我不在值班就是在山下照顾老罗。

告诉你,你是我专属的,知道吗?

午饭后,他还是来到河边,逡巡了一阵,突然又感觉这事很无聊,但自己停不了,就像上了车,要下来时,司机却不踩刹车,只能跳车,他褪掉衣服,跑在水里,水已经有点凉了。

等了一会,桃莲来了,依旧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飞快地脱掉衣服,赤条条冲他扑过来。身体一把缠住他,喘着气说:你让我等这么久?我已经上瘾了,别再折磨我了。

水生想早点了事,将她按定,翻身进去,忽听有人在岸上拍掌,阴阳怪气地说:捉贼捉双,捉奸捉双。兄弟们赶紧拍照,阿四,下去把他们衣服拿了。

水生慌忙从桃莲身上起来,抬头,看河岸上站着三个中年男人,穿着齐整,左边的拿了他们衣服在手里扬了扬,右边的满脸络腮胡,手里握着一捆麻绳,当中这位,看上去四十几岁,瘦高,有点水蛇腰,五官俊朗,白净面皮,只是眼神、笑纹带着一股邪气。水生不知道这三人是何方神圣,呆呆发愣,一时忘了遮羞。扭头看桃莲时,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忽而眼睛蹿火,指着中间那位骂道:王俊成,王八蛋,这么多年你在外面狂赌滥嫖,老娘抓你了吗?想出老娘的丑,老娘豁出去了,不在乎了,老娘跟你拼了。说着猛冲上去,母狼似的扑向他男人。

他男人吃了一惊,慌忙躲在络腮胡后面,左边的反应快,将桃莲的衣服塞到她怀里,嫂子,穿衣服,快走吧,没你事。

桃莲反应过来接了衣服,沿岸上走,一面破口大骂:姓王的,老娘跟你没完,你等着。丢下水生一径去了。

水生趁着这工夫,泡在水里遮羞。三人狞笑着,下到河床。

络腮胡说:瘸子,多久了?这事怎么搞?

拿衣服的扬了扬手机:别跟他废话,先把你捆了游街,再送派出所。

这王俊成咬牙切齿,俯身捡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冲水生脑门比划:好你个瘸腿的乌龟王八蛋,给老子戴绿帽子,奇耻大辱,老子今天不弄死你,以后还怎么做人。

说吧举起石头朝水生脑门要砸下去,水生吓得慌忙把头一缩,双手捂头。

络腮胡假意拦住:别别,兄弟,弄死这么个臭虫,你还得偿命。拦下来后,他假意做好人,冲水生道:这样吧,既然已经发生了,打死你也没有,你呢,出两钱,让我兄弟心里多少平衡一点,是不是,要不然,闹大了,没你好,公安那里我们也有人,判你三年五年不在话下。

水生暗忖,明明是他老婆主动勾引我的,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来拿我,这些年自己被人冤枉、欺负总是一再忍让,并没有换来息事宁人,而是对方的得寸进尺,把自己往悬崖上逼。拼了,豁出去了。想到这儿,抢到王俊成的脚下,抓住脚踝往水中一拖,仰面跌到水里,水生再一拖拖到水深齐腰的地方,揪住头发就往水里按。

这一下出其不意,岸上站着的都傻了。水中的王俊成,被灌了几口水,手刨脚蹬挣扎,刚冒出脑袋来,又被水生按下去。同伙见他吃亏,要下水来帮他,水生水底抓了一把沙石,劈头盖脸就打过去。王俊成趁这个间隙,往岸上连滚带爬,水生跟上一把扯着脚踝,往水里拖,王俊成吓坏了,向岸上伸手:救我,快救我!

两个同伴扯住他手,往河床拉,拖上河床,水生手里早摸到一块尖锐的青石块向他们扑来:王八蛋,杀了你们!

三人见了翻身往岸上跑,水生也不顾穿衣服,举着石刀紧追,三人山上乱跑,王俊成被追得急,指了指几十步外躲在一个松树后看热闹的黑仔:都是他出的主意,你紧着跟我玩命干什么。

黑仔见了,骂了声王八蛋,转身就卖人,翻身就跑。

瘸腿终究受影响,水生追了一阵,见这些人跑得没踪没影了,回到河里,穿上衣服,走到奈何桥,坐在桥面发呆。

他的名气很快通过微信在安县传开。他们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大屌哥。经过人事的女人惊叹他的天赋异禀,夜里想入非非。街上混世的小混混敬佩他的胆量,以一敌三,火葬场守夜人,鬼都不怕,怕人?

桃莲顶不住舆论压力,喝了农药,亏得她儿子发现早,喊人送到医院洗肠胃,不然今天就得送到这里来了。隔天,集团重新派了一个年轻的会计前来,叫小李。黑、肥、长三人见了水生一副敬畏的表情。

出了这个丑闻,公司没有辞退水生,反而提他做了殡葬部的主管。黑仔背后说风凉话:这借瘸子的威名震慑厉鬼呢。

13

今年冬季的气候很是反常,之前还很温暖,艳阳高照,陡然就降温了,阴雨连绵,北风怒号。火葬场屋里跟冰窑似的。夜里水生被冻醒好几回,被褥潮乎乎的怎么都捂不热。

天气一恶化,上了年纪的老人便受不住了,尤其乡下独居的老人,身上的慢性病兴许就会发作索命,跟前有人,跌了摔了,也没人知晓。

这是火葬场最繁忙的一个季节,多的时候一天送五六个老人,黑、肥、厂直叫唤累。桃莲的情况似乎不太好,精神有点不正常,经常一个人喃喃自语,一会笑,一会哭。水生是听黑仔说的。黑仔说,这个人废了,以后什么都做不了。

水生听到这些很难过,想做点什么,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做。桃莲看上去很刚强,这回大约击中了她最薄弱的地方。如师父说的,你以为给自己罩了一层硬壳,其实临事不堪一击。

酒疯子的状况也不好,他那个房子四面漏风,一身的毛病都开始发作,整日整夜叫唤,尤玲玲来火葬场训诫之后,夜里他就坚持住值班室了,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在这里糊弄、骗工资。酒疯子不舍,见了搬被褥直摇头:那帮人但凡有一个两个有你一般实诚,也不至于搞成这样。

搬是搬上来了,每天还照旧下去照顾,酒疯子也不存隔夜粮,除了啤酒,他似乎不惦记别的。水生超市买了挂面、鸡蛋,青菜自己菜地里摘,一日三餐照顾他饮食。药房给他买了止疼药,让他好受一点。酒疯子有时过意不去,说,老弟,你待我这么好,我将来两脚一蹬,也不能给你留点什么。

水生笑笑:什么留不留的,咱们爷两个碰上缘分一场。

酒疯子理了理乱糟糟的花白的头发,叹道:到下面投胎,下辈子不要做人,世道太坏。

这日,天难得放晴了,停车坪被汽车碾得一片泥泞,水生大早上起来就去河里挖了沙石来铺路,来来回回担了七八担,将泥泞的几处地方填平了。

这时,开进一台黑色的奥迪,后排车窗摇下,露出一张俊朗的面孔,尤玲玲赞许地看了看他。车停稳之后,司机赶紧跑到后面开车门,副驾坐着的也赶紧候在一边,三人都穿着蓝色的工程服,尤玲玲脚下是一黑色的运动鞋。

她看了看砂石路面,问水生:都是你干的?

水生看着他,点了点头,说:路滑,我怕家属打跌!

尤玲玲很高兴,扭头对身边两个下属道:看到没,这才是想领导所想,想用户所想。用心、认真就能做好,跟什么学历、智商、情商,有什么狗屁关系。是不是?

两人唯唯诺诺。尤玲玲冲他一招手,陈主管,你也跟着我吧。

水生赶紧将扁担、粪箕锄头,靠在墙边。进屋之后,尤玲玲正在打量大厅的四周,四面的白壁斑驳,有些地方油漆剥落,正中的接待台已经朽败,地面的瓷砖不少开裂。尤玲玲面色越来越难看,跟着她身后的两个下属大气不敢喘。尤玲玲强忍着怒气对他们说:你们总觉得我严厉,刻薄,瞧瞧你们工程部干的活,乡下泥水匠搭得草台班子就不会干成这样,这还是给自己做的,才几年,你们的质量体系呢,贴墙上装饰用的?

尤玲玲又在大厅里走了一个来回,指指东侧的墙壁,这放一台三匹的空调差不多吧,老刘,台子要修整一下,到那天,白布、麻绳都得摆那里,客人进来,就给佩戴上。

水生离着一丈远木头一样伫着,手足无措,安排的这些他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尤玲玲带着下属往西边去,水生急忙小跑跟上去,她停下来冲他笑道:你先听着,有事我会跟你说。扭头问老刘:这个厅放三匹,不行就五匹的。抬手指了指屋顶,一道明显的缝隙,能感觉到风呼呼灌进来:这豆腐渣工程工程,三台四台空调同时吹暖风都不一定管用。墙壁涂料全起来了,你看看这么这大的霉斑,刮掉重新涂来不来得及?

老刘露出为难的表情:刮了墙皮涂完底漆还得晾,而且还可能有味道。

那就用白色的壁纸贴上,房顶的缝隙有什么办法堵,这冷风灌下来,家属在这里站两三个小时哪受得了。

老刘赶紧点头。黑白无常听见这边有动静,过来查看,见是尤玲玲,吓得一缩脖子,往后便躲。尤玲玲已经发现了他们。一拍脑门,冲水生道: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得赶紧给你们殡葬部的订服装,你让小李赶紧去网上找,殡葬馆的专用服装,多订几套,问清楚每个人的尺寸,别弄得大人穿小孩的衣服,还有,从今天开始每个人得注重仪容仪表,男的起码胡子要刮干净,眼屎要洗掉,你督促他们。不听的跟我说,叫他走人。

水生得令,连忙去财务室。

跟小李交代完后,水生又见尤玲玲大步流星走向厕所,他伸手想阻止,又把手缩回来,尤玲玲转到厕所门里,尖叫一声,掩面而出,逃也似的跑到场坪的中间,弯腰干呕。其他两个也是捂住口鼻,狼狈而出,小李见状,赶紧从包里拿了擦拭脸的湿纸巾,撕开包装,展开递了过去,尤玲玲擦了擦眼睛,缓了好一阵才站起来。两个下属赶紧上前问安:尤总,您没事吧

尤玲玲皱着眉头,赶紧叫环卫抽粪车抽干净,还有这个墙,看起来随时要塌似的,用水泥抹平了。老刘,这事你亲自盯着,厕所弄好之前,外面先拦一下,不让用。不管我们员工还是死者家属,都让去树林里解决。那天来的人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厕所成了我们集团的门面。一点不能含糊。

尤玲玲又把手一挥,走,到公墓那边去。

久雨初晴,路边草木枝条还带着水珠,山路湿滑,小心翼翼走了几步,尤玲玲停住脚步,吩咐老刘:下午让推土机推出一条宽一点的路来,再铺上细沙,要不然到那天送葬的人多,摔得四仰八叉的,后果不堪设想。

老刘连忙称是,一个不留神脚一滑,一屁股坐在草地。水生连忙过去把他搀起来,见屁股地下湿了一大片,仿佛撒尿到裤裆似的。样子很滑稽。

尤玲玲哈哈大笑,花枝乱颤,摆了摆手,说,太滑了,干脆开车过去。把手冲水生伸出来,用村里土话说:水仔哥,搀我一下,你一起来。

水生忙踩着草丛过去,尤玲玲将右手搭在他肩上引着走到场坪边,他感觉她软绵绵地触到他肩头的肌肉,一股暖电流直通全身。

汽车开到桥边,尤玲玲扭头朝水生这边一指,车窗外,瑟瑟的一片荒野,稀疏地分布着碗口大小的松树,枯草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

她看着水生问,你就是在这里打败了三个敲诈你的赌棍吗?

水生脸色慕地涨得通红,张开嘴巴,半晌无语。尤玲玲意识到玩笑开过头了,于是赶紧往回收:听说你娘在水里生的你,那你水性肯定好。

水生说,小时,天热去放牛、砍柴,一个人在林湾水库划水两个来回。

那很厉害呀,那个水库很阔,得有一公里吧,我现在在游泳池,一口气不停,也就一个来回。

说着,车开到公墓前停住,四人下车,尤玲玲径直往公墓里面去,显然不止来过一次,穿过林立的墓丘,来到山脚下,一块长条的看去有七八分的草地,这块没有墓丘。中间立着一块一尺高的青石块,尤玲玲冲它一指,就这个位置:去年老人家九十岁生日,董事长带着林大师亲自来勘的,第二天我又带着黄书记和他两个弟弟来看了,书记很满意。方位跟其它墓地的一样,明天你派人把墓砌好。林大师还画了图纸,最好照着图纸一分不差地施工。

见水生站在边上听天书似的,云里雾里,尤玲玲便对他说:书记的老母亲撑不了几天了。忽然正颜厉色道:这话只能烂在你肚子里,知道吗?

水生忙点头不迭。

14

酒疯子不知从哪儿淘换来了一台脏兮兮快散架的无篷电动三轮车,他坐在上面旋转把手处的油门,突突地走骑起来,泥地上碾出车辙,轮胎沾了不少泥。他咧嘴扎冲水生一笑:怎么样?

水生见他晃晃悠悠地骑得不稳,过去要扶他。

酒疯子枯枝般的手掌晃了晃,跟收破烂的老赖磨了半天,才答应二百块钱转让给我。

水生点头:这台老人车太旧了,骑着它指不定是么时候就散架,买它干做什么?

酒疯子一阵咳嗽,地上吐了口浓痰,他抬手擦了擦粘在胡子上的:这台车跟我一样,随时可能报废。然而有它我还可以骑着到处看看,老罗我没几天活头了,这花花世界,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他穿了五六层衣服,外套是鼓鼓囊囊的棉衣棉裤,灰色布料油腻发亮,仿佛就是一个衣服架子,里面显得很空。

水生忍不住责备他来:你一天就吃几口面,身体哪里吃得消!好好吃饭,想去哪我骑电动车载去。

酒疯子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咳得身体剧烈抖动,等吐出一口浓痰之后,他摆了摆手:唉,我原来以为这世上尽是脏心烂肺的混蛋,碰到你才相信这世上真有好人,所以,我更不能害你。你晓得吧,村里那群王八蛋早早惦记着我这块地皮,每天站在鸟路对面看我什么时候死。你要总来呢,他们肯定会以为你也是为地皮来的,背地里就要对你下手了。

水生不接话茬,问酒疯子:要不要吃碗面。

酒疯子摇头:吃不下,吃了胃里酸涨难受,酒是我的命,只要吃得下就还能凑合活着。

酒疯子又盯着水生问:上面动静搞这么大,又是铲车、又是工程车、又是高压水车,这要干什么?肯定不是领导来视察吧。

水生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尤玲玲话烂肚里的训诫,摇摇头道:我一个看门的,哪里晓得?

说到这水生想起怕尤玲玲又来视察,跟酒疯子说:我等下再来给你煮面吧。

酒疯子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告诉你,这两天都别来。

水生应和一句转头走了。老汉看着水生的背影,眼泪快下来了,趁这帮人在里面,全烧了得了也算为全县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

水生立在檐下有些发愣。火葬场这几日几十个工程人员过来施工,工程车轰轰地响不停。尤玲玲工作的时候雷厉风行,不苟言笑。她五官圆润,并不见棱见角,但眼神凌厉,抿着嘴唇,带着一股威严。水生看得出来,这些下属对她颇为敬畏。有时她偶尔莞尔一笑,露出一口齐整白洁的牙齿,眼如弯月,则有风情万种,且又丝毫不作态,令人心荡神摇。水生害怕她叫自己跟着,但倘若不在她跟前,心里又隐隐的有一种失落。

正胡乱想时,小李探出头来喊:陈哥赶紧换衣服,一会尤总要来看,我们都换好了,就差你了。

水生换好一身黑色制服赶过去时,其他四人已经在场坪列好了队,尤玲玲站在前面正上下打量他们。水生紧走几步入列。

尤玲玲目光落在肥仔身上,衣服套他身上有点勒,衬出一身的肥肉,长仔则正好相反,显得空荡荡的,尤玲玲指了指肥仔的下巴:晚上回去把胡子给我刮干净了。转向长仔,你不会把腰挺起来么。来回再打量了一回,把头摇摇,对小李说,去把刘总叫来。小李去不多时将刘总唤来,尤玲玲吩咐道:你从工程部挑两个精神小伙,换上殡葬部的制服,跟着他们两个学习下火化的程序,到那天替换他们上岗。老刘点点头,问:是不是格外给他们一点奖励。

尤玲玲点点头,看了看手表,对司机说:回山庄。

第二天下午三点许,一台黑色的灵车缓缓地中间场坪。紧接着四五台黑车停下来,下来十几个人。尤玲玲领着集团的一众干部列队等候。在众目睽睽之下,临时训练的火化工战战兢兢将尸体抬到西厅新购置的崭新的架床上。众人呼啦啦跟过去,一个很有威势的男人吩咐他们推到吊唁厅,对尤玲玲说,兄弟今夜要在这里守灵。

这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望着男人不解地问:大哥?这里条件太差。

这是人伦大事,我们兄弟如果连灵都不守,岂不被人笑话。

书记?

你不用总盯着他,我是长子我说了算!

尤玲玲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说,我马上安排。

15

五点来钟,水生开始煮面,面煮好捞上来,放在桌上正要吃,尤玲玲在门口一探头,问:水仔哥,你这里有方便面吗?上午吃了一块巧克力顶到现在,忙起来忘记饿,这回胃受不了了。

水生抬头一看,可不是,她脸色很难看,面色暗淡,忙将面条朝她这边一推:我这有挂面。站起来,让她进来。

尤玲玲笑道:热乎乎的正好。大约是饿坏了,也不谦让,坐下之后举箸就吃。也不怕烫,吸溜吸溜十几口吃个碗尽盘光。

吃罢尤玲玲站起来揉揉鼓起来的肚皮,冲他笑道:事赶在一起就这样,但也有享乐的时候,吃大餐、K歌、打麻将、坐豪华邮轮出游,住五星宾馆.......就像老话说的那样,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别说,冷不丁吃一顿缺油少料的饭,还挺好吃。哎呀,我是不是把你晚饭吃掉了。

水生连忙摆手。我不饿,呆会煮点。

尤玲玲走出去,外面天已经黑了,刮起北风来,呜呜咽咽。汽车前灯打过来,一人抬着一筐东西进屋,门一开,裹进来一股冷空气,他们嘴里哈着白气,一面说,屋里真暖和。抬头看见尤玲玲,慌忙肃立:尤总,麻布、麻绳、孝服都赶出来了。尤玲玲指了指接待台,都放这里,一面问:数量都不少吧。

都不少,我们点过两遍。

回去休息吧。

两个如逢大赦一般赶紧开溜,看得出他们对这个地方颇为恐惧。尤玲玲不放心,亲自查点了一下,厅里只有空调发出的轰隆声。隔着两扇玻璃大门往外看,黑暗处影绰绰的似乎有东西在蠢蠢欲动,阴风惨惨,从缝隙出灌进来,令人毛骨悚然。往值班室看时,水生端坐在桌后,一动不动,眼珠也不眨眼一下,仿佛被鬼附身了一般,尤玲玲一见,脸色大变,失去了平时的镇定,她走到值班窗口连喊两声:水仔哥,水仔哥。声音已经颤抖了。水生恍然若醒,霍地站起来,怎么啦,怎么啦?这反而把尤玲玲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水生面带关切,举止正常,这才略略放心,忙说:夜里这地方太渗人。

水生安慰道:不用怕,不用怕,夜里什么都没有。就算有,有我呢。

刚才你怎么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你被附身了呢?尤玲玲表情像个无助的小姑娘,你伸手让我摸摸。

水生笑道:刚才我打了个盹。说着把手伸出去。她握了握他的手掌,宽厚温暖。

还冒着热气吧,水生冷不丁冒出一句来,逗得她噗嗤一笑:说,你打盹怎么睁着眼睛呀。

水生说:值班养成的习惯。

尤玲玲说:你别睡了,陪我说话,不然,我一秒钟也呆不住,就想着赶紧开门逃跑。

水生说:你怎么不安排几个下属来陪着你。

尤玲玲笑道:我的傻哥,有些事情只能自己做。快陪我聊天。

水生说:我不会聊天,从来都是人家说我听,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尤玲玲:那你给我唱个歌。

唱歌,我也不太会,我记不住词,只会几句,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喋喋不休再也唤不回温柔

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

在什么时候

我没有刻意隐藏也无意让你感伤

多少次我们无醉不欢

...

就会这几句,忘词了

水生用低沉略带着沙哑的嗓音哼唱着。尤玲玲大为诧异,眼眸一闪,水仔哥,看不出来,深藏不露呀。有空带你去我一间专门K歌的房间。

水生挠挠头皮,被夸得不好意思。尤玲玲来了兴致,笑道:我也给你清唱一个......忽听外面汽车轰鸣声,滴了几声喇叭,两道耀眼的灯柱打进来,尤玲玲赶紧走到门边,一拉门,一个穿黑皮夹克的男子进来,伸手就楼尤玲玲的脖子,尤玲玲一闪闪开:三哥,你这个点,要是送老太太来,晚了,夜里守灵,早了。

男人瞥了水生一眼,对尤玲玲说:老太太在哪边,带我看看,尤玲玲便引着他去了,水生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过一会,听见尤玲玲的娇喝:别动手动脚,烦人,干妈爬起来打你。水生担心尤玲玲,起身想过去查看,那头脚步声传来。他赶忙又坐下来。

只见男人右手食指转动着黑色的奔驰车钥匙,你不跟我去吃饭?吃完我送你回来。

尤玲玲苦笑道:我走了谁陪干妈?一拍脑袋,忘记搬几把钢丝床来。我叫人搬过来。

男人嗤笑道:这是守灵,不是搬这里睡觉,凑一桌打麻将。搬什么搬,累了困了,他们也得给我挺着。

尤玲玲不说话了,冷风呼呼灌进来,车灯没熄,看他慢慢出去,上车,又看着汽车开下坡,这才关门,浑身不由地抖动了几下,回头看向水生,摇了摇头。

16

八点多种,黄氏家族男男女女将近人二十口,涌进原本死寂的大厅,纷纷乱乱的,尤玲玲站在接待台那里要给他们发放麻布、麻绳、白布等等,等不及的都自己取了,也不知道怎么佩戴,有的箍在胳膊上,有的戴在头上,有的缠在腰上。山庄送来姜汁可乐、开水,杯子,用大的保温桶运过来,抬了一张结实的桌子放在吊唁厅门外,保温桶、杯子堆在上面。

死者停在大厅的最里面,满床摆好百合花。身上盖着干净的白布。家族长子领着后辈进去,坐立纷纭,闹哄哄的,倒像是家族聚会。

这个钟点水生通常已经入眠了。因怕尤玲玲有事交代,又不敢上床睡觉,手肘支在桌上,手掌托起下巴勉强支持。

忽一人推门盎然而入,瞥了他一眼,停住脚步,转身向他,一双眼睛刀子一般盯着他的脸。好像审贼一般。

你谁呀?出去!这里用不着你,赶紧走人!这人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道,语气带着一种威慑力。

水生只好站起来,正要往外走,尤玲玲快步走上来,向这人说:七哥,你怎么来这么早。

七哥且不理她,指着水生道:怎么一个外人在这里。

尤玲玲忙解释道:他呀,这里守夜的,情况熟悉,临时找个什么问他就行。而且,他在这里可以壮胆。

这人冷笑道:靠他壮胆,我是干嘛的?

尤玲玲忙道:那是,由七哥坐镇,阳间阴间的都不敢来惹事。不过七哥,如果临时差个人做事,比如谁要上厕所,路面不熟,总不能麻烦你吧。

七哥听了,放下脸来,点点头,这倒也对,还是你们女人想得周到。一面扭头问她:大胖夜里不来?

来!怎么能不来,他上月就约了这两天去北京做胃部手术,干妈一病就推掉了,再难挂的专家号也赶不上这事要紧,下午浙江来了一个考察团,他陪着二老板接待呢。尤玲玲说着,走到筐里翻出一块黑布箍,扯开之后,箍在他左手手臂,重新黏上。

七哥问:其他人呢

都还没到,大哥太严肃,拘得这帮孩子不敢出声,只能偷偷摸摸看手机。

七哥笑道:老太太这么大年纪走的,是喜丧,没必要搞这么紧张。

尤玲玲出到大厅又见两个女孩在踅摸,见了她一把拉住:大尤姑姑,厕所在哪儿?

尤玲玲说,里面没有,我只能带你们去外面厕所吧。看到里面三张停放尸体的架床,一个姑娘好奇:这是干嘛的吗,值班人员睡的床吗?

尤玲玲瞥了一眼,说,停尸用的。

她们听了快崩溃了,边上那个厅没人,不行我们在墙边解决吧。

尤玲玲往后一指水生,说,他护着我们去。

怎么还要出去了?她们恼怒地盯着尤玲玲。你们这火葬场搞得也太次了。

尤玲玲语气很生硬:不去的话,你们只能拉裤子里了。

水生轻步走到前面,神态从容,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电灯往她们脚下照。说声走。

三个女人顿时镇定下来,离厕所门一丈远的地方,尤玲玲对他说:你守在这里别动,灯光一直照着。尤玲玲拉着她们进去,一阵急促的簌簌排水声之后,水生再领着她们回来。

再睡不了了,水生就靠在墙边等差,闷在里面两三个小时,人都需要排便,女人则由尤玲玲相陪,水生来回护送,男的,则由水生送到里面,再接回来。

最可笑的是尤玲玲口中的七哥,大约是肚子不舒服,手里攥了一把抽纸,冲水生一招手,守夜的,带我去厕所。出门处处透着诡异,禁不住脚步就乱了,水生等他蹲下便说:我在门外等。

七哥急了,不准走,你这人记仇,我怕你趁机报复。水生只好扭过脸,打着电筒相陪。

七哥一面拉屎,一面跟他聊天:你干这个几年了。

四年半,我以前守了十二年的公墓。水生回道,厕所冲林子的那面墙没有砌到顶,风撼动树木枝叶激烈地晃动,呜呜怪响,

七哥抬头看了看,变颜变色,扭头看水生屹立不动,渐渐心安,便道:好家伙,你这胆量比干我们这行的还大,我也算见过世面的,来这儿心里照发虚,这阴气太重,五年,多少阴魂?不能久呆。说罢,擦屁股,提裤子,再由水生护着回来。

水生立在墙角,身体靠墙,吊唁厅每次一开门,里面涌出一股烟雾,男人们在里面拼命抽烟。女孩们逐一出来透气。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推门进去。康赛龙山丘似的身躯也来了。

十一点钟左右,忽然尤玲玲、康赛龙等十来人都出来了,一起疾步走到门口,一会儿,众人迎来一人,簇拥在中间往这边来,一群人打他眼前过去,他瞥了中间这位,大背头,圆脸,戴眼镜,上身穿灰夹克。众人拥着他一径进去了,他听有人喊他二哥,有人喊他二叔,有人喊他二舅。这位大约就是书记吧

水生脑袋靠在墙壁上打盹,里面传来书记的声音。

大家辛苦了!没外人吧。

有个守夜的。站在墙边,帮着做些事,他不跟人接触。尤玲玲道。

不妨事,我试探过,脑子有点呆。七哥的声音。

那好,屋里都是自己人,咱们就讲明话。现在是敏感时期,这地面有点什么事就传到上面去了。凡事要小心。论理,老娘活到这个岁数,咱们家族又兴旺,没有不风光大葬的道理。所以之前我没怎么参与,让你们商量着来。今天我把老大定的仪式看了看,不行呀,太扎眼了。咱老娘的吉穴勘得好,咱们家族就会一直会兴旺发达,其它形式上的东西,不要集中在一次搞,可以分开、多几次搞。不要搞出舆情来。和尚超度、乐队去掉,可以留个唢呐;专业哭丧的也去掉;喝彩的、主持仪式的,不要。要隆重又低调。不要搞这么多人来,一般的亲戚就让他别来了。中间万一有一两个拍照传到网上不好。

我马上去安排,尤玲玲说。

大厅陷入一阵沉默,偶有几声咳嗦。

我看守灵也不用这么大的阵势,明天上午该上班上班,安排好事情再过来。小字辈愿意留下的就留下,熬不住的都回去睡觉,老三代表我们兄弟三个,老五、老七、老八,你们三个代表干儿子守。其他都回去。

二哥,我也留下,有个照应。尤玲玲说。

你呀,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你倒了,老八这几摊还不得乱成一锅粥,我还不知道吗,明天一大早还得你照应全局。听我的,回去休息。书记又道。

等忙过这阵,再给玲玲放个长假吧。康赛龙说。

算了吧,休假比上班还累,一天光顾着接你电话。尤玲玲说。

这样,我们一起守到十二点,然后回去休息,老三他们接手。书记一锤定音。

许久,水生身体倚靠在墙上半睡半醒。忽听脚步纷纭,一群人从吊唁厅出来往大门去,冷嗖嗖的风吹得他顿时清醒。他疑惑地望着他们。

尤玲玲送走书记和康赛龙后回来说:水仔哥,我扛不住了,借你的床铺睡一会儿,你替我守一会儿,有人找我有事你再喊我。

水生答应一声,从接待台后拖了一条椅子守在值班室门口。

过了一会,只见三哥走出来,打着哈欠,迷迷瞪瞪走过来,守夜的,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躺会。

水生说:把椅子排成一排就可以了。

三哥抹了一把脸,晃晃悠悠去了,西厅那边寂然无声,水生走过去擦看,见四个守灵的放翻身体,躺在一排椅子上,身上都盖着两三件军大衣,鼾声一个比一个响了。

老太太尸体停在里头,白百合围成一圈,空调暖风呼呼吹着,老头太遮盖面部的白布一荡一漾的。

17

外面一团浓雾,白日将迎来一个难得的晴天。水生一夜未眠,中间困乏得不行之时,靠在椅背上盹一会儿,夜深之后,寒气如无数的针一样刺入皮肤,坐一会儿,手脚僵冷,只能起身活动,跺跺脚,在厅里来回走走。

七哥有些害怕,出来对他说:守夜的,你跟我们一起在里面,万一有什么事也有个照应。

水生沉吟:尤总还在那边。

七哥说:她没事,大门上着锁呢。架不住他们软磨硬泡,水生搓一把椅子坐在门边,也找了件军大衣披着,他这才放心躺下。

凌晨三点,夜里最寒冷的时候,风过如刀,寒气入眼生疼,水生上下牙齿直打颤。昨夜晚饭没吃,肚里无食,这一夜送了包括尤玲玲在内的几人去厕所,乍冷乍热,顿感到身体瘫软,四肢无力。靠在椅子上,用三条军大衣压着浑身还觉得冷。

七哥再摇起他拉尿时见了,吓得腿都软了:我操,守夜的被鬼俯身了。这是要尸变还是怎么的。其他几位登时吓醒了,也夺门而逃。

水生摇摇手,费力地说:一趟趟的,受寒了,有点发烧。

三哥干笑道:看来守夜的也很普通,不是法力高强,百毒不侵。

水生不说话,捂着军大衣,闭着眼睛,朦胧了一阵,出了一身汗,感觉好多了。便起身到值班室门口。

天放亮的时候,几人还在呼呼大睡。值班室内,尤玲玲已经起身。

水生哥,你睡会吧,难为你了,这是守灵还是来这里睡觉,想起一出是一出,他这一句话,别人就得累得吐血,最后皇帝不急太监急,我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说完冲水生摆摆手,我得去山庄做一些安排了。

她面容憔悴,容颜无光,推门消失在浓雾之中。他实在支撑不住了,进屋和衣而卧,睡了不知多久,只听得,哀乐震天,将屋顶都要掀翻发似的,唢呐也滴里搭拉吹奏起来。水生张开眼睛,一缕阳光打进窗来。大厅内脚步纷乱,已经来了不少人。水生脑袋沉重,浑身乏力,掀开被子下床,穿鞋出来。小李、黑仔和两个临时火化工穿着专用服装,正兴高采烈地说笑,仿佛等着看大戏一般。雾气已经散了一些,能看清楚两三丈之外的东西,太阳爬到一杆子高,惨红惨红,没有什么光芒。

场坪停着几台车,横七竖八的。

正说着,一辆车开上来,开得挺快,往西一拐,哐当一下撞上停下的一辆车,司机下车查看,谁他妈的把车停这儿。水生看了看,往里就是山边,忙走过去,近了看,司机二十几岁,看见他用手一指,你是火化场的,这谁的车,喊他出来说话。水生说,没这车拦着,你可能开到山下去了。这后生走过去一看,脸色大变,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慌忙倒车,往门口位置去了。

非得弄个东西警示不可。水生拿了电筒站在下边,准备警示上来的车辆。

接着一辆接着一辆上来看有空地就停,他上前指挥,都懒得搭理,还嫌他多事。场坪已经停满车了。水生跑来跑去,身上倒暖和,但疏通毫无效果,他站在车中间摇头丧气。

怎么啦?尤玲玲从下面走上来。

没一个听指挥的。至少还能停十几台车。水生指了指挡住的那些空地。

尤玲玲让跟着的两人先进去。冲他苦笑道,我们的车也堵半道了,一下子来这么多车,能不堵?八点开始仪式,现在七点五十。老大还非得要个跪拜点香。我哪给他弄这个大香炉去。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也都从外地回来,光他黄家岭姓黄的来了一百多个,他妈的一个个跟皇亲国戚一样,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哪里听你指挥。

18

仪式原定8点开始,10点火化,十点半到山上,11点准时下葬。吉时是林大师推算出来的,不能改,八点十几分家属们脸带着怒气进大厅,大哥、三哥语气里明显带着对尤玲玲的不满。一个用大花盆临时改成的香炉在八点二十终于由山庄的两个壮汉抬进来,送到灵前,装满沙土这么个大花盆少说也得有七八十斤,两人累得气喘吁吁,满脸是汗。香烛纸都摆在门前的一张桌子。家属自己先烧香、跪拜,烧纸。吊唁的客人们纷纷抬着花圈走进来,泥沙粘在地板上,很快成片成串,狼藉满地。

客人上完香,烧完纸,纷纷跟家属握手攀话,大厅内淤塞的人满满当当。尤玲玲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手持喇叭,在门口喊,吊唁完的人从后面出,不要停留直接下山。后面的排好队,一个一个来,不要拥挤。

每个都想送葬,挤在中间场坪逗留,抽烟,闲扯。香纸烧多了,大厅里烟雾滚滚,呛人眼睛。吹唢呐的很卖力,鼓着腮帮子滴里搭拉吹得山响,大厅的花圈很快摆满了,走廊两边都是人,也摆不开,尤玲玲只好让摆另外两个厅,后面的潦草,随便一放,两个厅的花圈成堆成个小山。场坪中挤满的人都带着花圈,盘山路中、山下都淤堵了许多人。骂娘的、说笑的,抽烟的,人群发出嗡嗡嗡声响,这个偏僻的地方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

许久,主角黄书记,在司机的开路之下,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理,进到吊唁厅,不住向人群点头致意。

十点,吊唁结束,两个精神的火化工进去,先各自鞠躬三次,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灵床推出来,到西耳房,摇低床,战战兢兢抬进火化室,然后将尸体抬到炉口的导轨上。

火化工冲黄家兄弟说:请家属进来告别。大约是有点紧张,说得有些口齿不清。黄家兄弟有些茫然,尤玲玲连忙挤到黄书记跟前:书记,你们三兄弟,进去跟老太太做个告别。黄家兄弟出来之后,火化工将铁门关上,按上电钮,导轨载着尸体缓缓推进通红滚热的炉内。

十点半,骨灰从倾斜的出口滑出来,火化工开门出来,戴着着一双白手套,一手拿着一个刷子,一手拿着一个铜盘,下面一个长案,将铜盘放在下面接了,骨灰如烧尽的柴火,成条成块,一碰就碎,骨灰跌倒铜盘内,火化工将上面灰扫下来,扫得干净。玉制骨灰盒早就摆在案子上。骨灰盒是康赛龙专门找人定制的,外面镂空福禄寿三个字篆字。拧开上面一截,火化工侧转铜盘对准盒子,用手小心地往里扒拉。终是不熟练,许久没弄好,黄家大哥不住地抬腕看表。

尤玲玲心如火焚,比计划多用了十分钟。错过吉时,事情便无法收场,但她又不能催促,万一再出个错,更麻烦了。

终于骨灰装好,拧上上面这截,红布包好,火化工递到老大的手里,往后门出去,外面爆竹早噼里啪啦响起来了,尤玲玲前面引路路,黄家三兄弟捧着骨灰盒,带着家族成员,直奔墓地,吊唁的跟在后面,队伍浩浩荡荡,吹唢呐的被挤到后面,摇头摆脑吹了几句,发现离主家越来越远,慌忙停奏,提了唢呐,从草地绕道追上去。

水生没有跟在队伍里,他立在檐下往墓地方向张望,队伍的前面已经过了奈何桥,迷雾中影绰绰的,看不清楚了,队尾延伸到盘山路那边去了。

火葬场的员工还有尤玲玲从山庄带过来帮忙的,见了这场面,各个高兴坏了。队伍起码有两里长,走走,咱也去看看。黑仔手舞足蹈,冲水生喊道,老水,瞧瞧去。自从上次赤身追击桃莲老公之后,黑仔就不敢直呼他瘸子。见水生不答应,他径直跟上队伍拉。其他人也纷纷跟上去。

山上无风,雾也不散,山野灰蒙蒙,恍如鬼境。

水生忽然觉得很荒唐。两餐没吃,饥肠号腹,他回到值班室,煮了半挂面胡乱吃了,将盘筷推到一边,困意袭来,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恍惚间,看见送葬的队伍,往山下散去,雾气濛濛的,时隐时现的。

奈何桥下的水潺潺流着,泛着青光,看着,河水忽而暴涨,变得浑浊,汹涌而下,再看,哪是河水?分明是殷红的血水,滔滔血浪中,无数狰狞的鬼怪在下面嘶喊,枯树枝般的手指纷纷伸出河面。正彷徨间,忽见墓地方向窜传来惊慌的求救声,薄雾之中,尤玲玲惊慌失措朝桥上狂奔而来,水生慌忙跑过去营救,往她身后一看,漫山遍野的厉鬼向他们席卷而来,各个面目丑陋凶恶,龇着带血的獠牙,犹如风一般眨眼而至,瞬时就将尤玲玲卷走。

水生大喊一声,抬起头来,尤玲玲站在外面,一脸疲惫,水仔哥,你陪我去吃饭吧。

水生有些发懵,确定不在梦境中,便问,你不用去饭店照应?

尤玲玲摆摆手,我让康赛龙自己去了,操办这个葬礼让我心力交瘁,这几日我感觉自己老了好几岁。你晓得不,刚我一个人跑到河岸樟树林里坐了一个小时,忽然觉得搞这些什么意义都没有。

水生连忙起身走出来,安慰道:你只是累了。

尤玲玲望着外面满是车辙印的场坪,叹道,是时候好好打算下半辈子的生活了。可是我是被贴上标签的女人。你陪我走下去吧,我这头昏脑花的,感觉随时就要跌倒。

我骑电动车带你吧。

19

尤玲玲的办公室进门左侧是个小餐厅,足有三十平米,西边是一扇大的落地窗,可将外面的景色尽收眼底,一张大的写字台就摆在西侧,后面是一张大背靠椅。东侧的一面墙是书柜,塞满各式各样的书。北墙子做了一个橱柜,格子里放着各种造型的摆件,根雕、陶塑、瓷器等等。上菜之前,她带着他简单地参观了一下办公室。

饭菜好了后她引了水生来到小餐厅落座,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一盘红烧鱼,一盘辣子炒肉、一盘清炖甲鱼、一盘腊肉冬笋、一盘鸡汤、一盆芋头、一盆青菜一、一盆饭,一瓶红酒,两个红酒杯。

她拿起红酒倒了半杯,递给水生。水生忙摆手,我不太吃酒。尤玲玲笑道:那你多吃点菜。说着将红酒放在自己这边,抄起筷子吃菜。

水生不怎么饿,夹了口青菜,便停下筷子。

吃呀,吃呀。尤玲玲一口菜一口酒,这甲鱼,是野生的,你平时吃不着。

水生笑笑,并不下箸,我现在习惯吃又清淡了,以前吃了点油腻的、辣的、咸的,浑身躁,夜里睡不好,忌口之后,重新睡得沉稳。眼睛也干净了。

尤玲玲晃了晃筷子,我可吃不了素,工作这么辛苦,图啥,不就是为了享受生活吗?她胃口很好,大块朵颐,喝完杯中酒,又到了半杯,吃得两腮通红,面带桃花。

水仔哥,你晓得吗,张坑人都以为我尤玲玲是凭姿色混到现在今天的地位。凭姿色能跑到台面上来?开玩笑!二十岁你可以凭姿色,三十岁就没竞争力,别人就该嫌弃了,四十岁你成黄花菜了。水仔哥,你看到我的另一面,你讲讲,我是凭姿色么?

水生笑笑不语。

尤玲玲放下筷子,不吃了,包里掏出一根烟,点着,熟练地夹在手指间,她猛吸一口,从两个鼻孔直直喷住两股烟雾,然后对水生说,我也不知道会对你讲这些,其他人我从来都不讲。你也能看出来,我厌倦伺候他们了,其实我好几年就考虑过离开安县,凭我的能力在外面一定也能够闯出一片天地。但是,每次权衡过后,还是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第一个我是家族的大树,给他们遮风避雨,大小事情全给他们摆平。我要不在,他们在安县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滋润。

第二,上船容易下船难,经我手的事情太多了,他们不可能轻易放我走。

第三,我也不甘心,付出这么多,总想套一把大的,有一百万惦着一千万,一千万惦记一个亿。这块肉总在眼前拽着你跑,好像跳一下就到嘴里了。所以欲罢不能。

水生哥,你晓得么?其实人爬得越高,越由不得你。

场面上的事情,水生不太懂,他就记住师父说的,吃多大饭拿多大碗。

尤玲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接下来两天我可以好好放松一下。她冲水生一笑,我们K歌去,一推椅子,站起来时有些摇晃。

KTV房间的灯光正式歌厅没什么两样,花花绿绿的晃人眼睛。水生很不适应,坐在沙发上不动,看着尤玲玲开机器,点歌,伴奏响起,她将话筒举道嘴巴就唱,看得出来,她是老手,唱得很熟练。唱完一首之后,启开啤酒自顾自喝起起来。水生看屏幕是蹦出女人花三个字,尤玲玲到他身边,喷着酒气,对他说:水仔哥,我给你唱一女人花,我最拿手的。

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

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与暮暮我切切地等候

有心的人来入梦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

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

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我有花一朵花香满枝头

谁来真心寻芳踪

花开不多时啊堪折直须折

女人如花花似梦......

水生从没听过这首歌,只觉得缠绵哀婉。尤玲玲唱毕,眼里闪着泪。大口大口地喝酒。

水生扭头看她时,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跟从前桃莲的目光相似,吓了一跳,尤玲玲冲他一招手,哥,过来。声音充满挑逗的味道。

水生一愣,摆摆手,你吃多了,我先走了。

尤玲玲不由一愣:我连桃莲都比不上?

水生盯着她眼睛说:我从来没想过跟你做这种事,我也不会做。

尤玲玲酒醒了几分,冷静下来,对不起,我喝醉了,可是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水生说:你在我心里就像菩萨一样。菩萨长得好看,但不会有那种想法。

水仔哥,我不配,我不是,但不晓得为什么,跟你在一起我心就安定下来,我们两个前世一定有关系。

水生笑说:可能是兄妹吧。

尤玲玲噗嗤一笑,好吧,哥哥,妹妹困了,想睡觉,能在你的怀里睡一会吧,说吧脑袋一歪,靠下来,水生手臂接住,放到怀里。尤玲玲闭上眼睛,很快鼻息响起。

水生心里很清楚,一旦跨过界限,一点风声漏出去,就会毁了她。打死他也不能做这种事情。对桃莲,他内心仍旧充满愧疚。

过了许久,水生保持这个姿势手脚发麻,尤玲玲放在桌上的手机铃声响起,水生伸手抓过来一看,屏幕显示三个字:康赛龙。他轻轻推了推尤玲玲,尤玲玲迷迷糊糊接过手机放耳边接听,什么?她腾地起身,坐正身体,脸色凝重,我马上赶过去。拿起手机,站起来往外走,水生不明所以,跟上去。尤玲玲扭头对他说:出事了,你自己先回去。

21

水生从芙蓉山庄出来,天已经黑了,街面行人稀少,都裹得严严实实。行驶到安康广场东侧,前方路侧不少人扯着脖子往里面看。广场中间拉了一个正方形的警戒线,地面一团焦黑的痕迹,一个警察在外面警戒。他骑过去,靠近人群,一个骑行电动车的男人朝中间一指,对后面的女人说:看见么?就这个位置,那总来骂街的老疯子在这里把汽油倒自己身上。当时看见的都录视频发朋友圈,现在传疯了,别说,这老头也是真有种。女人说:你还夸他。都学这种人,这个世界不乱套了。快走吧!

水生听了,脑袋嗡地一声,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的,整个安县恐怕也只有老罗头一个人了,他慌忙骑车往火葬场方向去。到山脚一看,酒疯子的房屋烧成瓦砾场,压在下面未烧尽的木板、房梁还在往外突突地冒黑烟,路边聚了一堆人,想必是响水村的人。水生停了车,走上去,风一吹一股热气直扑面门。

有个妇人认出水生来,对他说:你不是上面守夜的吗?夜里小心。村里把这老疯子烧残的尸体送到火化场去了。这种阴魂凶,吓人!

水生听了不做声,骑车上去,见火葬场的大门没上锁,估计是黑、肥、长这些人撒了欢,忘记上锁了。西边三间大厅一片狼藉,花圈堆得到处是,大吊唁厅的香炉里的香还在袅袅地冒烟。来到停尸的耳房,四张床排列着,最外靠后门那张床上停着一具尸体,用一块脏兮兮的灰毯子裹着,不用说,这肯定是烧残的老罗尸体。他将毯子展开,一股烧焦的煤油味。他知道老罗存了一大塑料桶煤油,是他当钉子户断电那会买来存下来,水生住他家赶上停电的时,他还能找到马灯加上煤油照明。尸体烧得只剩下骸骨了,缩到二尺不到,他从旁边床上扯了一块白布盖住老罗的骨骸。从大吊唁厅拖了一把椅子在边上坐了许久,心里有了主意,起身下山。

风呜呜地刮起来,鬼哭狼嚎,凄厉异常。树影晃动如鬼魅。山下早已空无一人,水生扛着锄头,在房子靠山一侧的坡上挖土,一锄,两锄......泥石刨下时,挖了许久,挖出一个一米宽、一尺深的坑。水生手掌破磨出几个水泡。再挖,下一层是花岗岩了。水生想了想,只能如此了,他生前不想被火化,能给他土葬也算是了却他一桩心愿。回到火葬场,将尸骸用土毯裹了,往肩上一扛,到坑边,抱下来,放到坑里。将土填平。水生想,得给他弄个墓碑,于是寻了一块青转,立在坟头。

做完这事。夜已经深了。回到火葬场,里外一团死寂。水生立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心说,如果老罗有鬼魂,大概会找自己聊会天,会告诉自己为什么。

第二天上班,黑、肥、长、李四个凑财务室一起聊酒疯子的事情,聊得兴高采烈。水生走进过跟黑子要了视频。

黑子打开视频,递给水生。

水生接在手里看,画面有点暗,太阳快落山了,还有点雾气。老罗穿着厚厚灰色的棉衣棉裤,头发胡子梳理过的,不想以前那么乱,手里提着那桶煤油,冲人群喊,老少爷们,小姐太太,听我一句,酒疯子,我叫罗解放,今年70岁整,县北边响水村的人。无儿无女,无牵无挂。现在我酒疯子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我要烧死我自己。我要这个黑暗的世道,操蛋的世道,看着我死。

说罢,便将煤油洒在身上,打火机点着,火苗蹭地蹿满全身。

我操你.....我操......到死他都在声嘶力竭地怒吼。

水生看了,面色惨然,将手机还给黑仔。

这波舆情几天后就过去了,火化场恢复以前的平静。

水生比以前更沉默了。见谁了懒得说话。

日子眼瞅着熬得年根,鞭炮声此起彼伏地传来,要过年了。

20

年根尤玲玲来过火葬场一次,有个远亲表姨去世了,过来看看家属,临走到值班室跟水生闲聊了几句,问他除夕有地方去么?要不去我家,我们家热闹人多,不差一双筷子。水生忙摆手,不了不了,我这里待久了,身上都是晦气。他很清楚这点,没人愿意火葬场做事的人到家里。

尤玲玲说,那我让人给你送点吃的。

水生摇摇头,沉吟半晌,说,我准备辞职了。

干的好好的,辞职干嘛。尤玲玲不解:你不做这个,没生活来源呀!

我想师父了!我要回到原来的公墓去,有位置就守墓,没有,我就在原先我们种菜的地方,接着种菜,拉到镇上去卖点钱。反正我也花不了多少,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下半生。也学着师父一样买块墓地,看差不多了,自己走。

哎呀,别乱想,哪天等我有空跟你好好聊聊。

傍晚,水生买了一瓶啤酒,在老罗墓前点了三根香,围着香用啤酒浇一圈。

响水村村长将他的尸骸丢到火葬场就不再过问了。没人谁知道被他葬到这里。

十几天阴雨连绵,清明天却放晴了,春和景明,山上映山红开了,一簇簇的间杂在草木间热烈绽放。上午公墓祭扫都开车上山,烧香烧纸,放鞭炮;黄氏家族男女老少二三十口,六台车上下来。水生河岸桥边转悠了一圈,春季雨多,河水湍急,水浪在阳光下泛着灿灿发光。

下午,作为干女儿的尤玲玲和其他干哥哥们一起上山祭扫老太太。走时,把水生叫到车前,跟他说去留的事情。她比去年更胖了一些,脸色也圆润了一些。

水仔哥,你再忍忍。

水生说。其实不用守夜的也没事,我守了将近五年,从没有人来捣乱,完全可以省掉这笔开支。

尤玲玲沉吟了一会:说,去年老太太下葬之前,你可以这么说;现在不行了,黄家兄弟怕夜里有人挖坟掘墓,要个人守着总好点,而且他们对你相当中意,不行,我给你涨工资。

水生摇摇头:不是钱的事,我去年年底就打定主意了。到现在拖了三个月了。

尤玲玲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你再容我找找,我已经问过十几个人了。

水生只好默然转身。

天气暖和之后,这个小县城晚上又回到喧嚣与热闹之中。有时,水生饭后也骑电车出来转转,看一看,但从不吃夜宵,他打定主意,不管尤玲玲找没找到人顶替自己,过这一段,他一定离开,好几次做梦梦见师父了。他厌倦了这个地方,是时候离开了。

又捱了一个月,他决定不再等了,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准备明天一早到长途车站坐车离开。晚饭后,他再次到老罗墓前祭扫,浇了啤酒给他。回来正准备关门睡觉,忽然一辆车疾驰上来,车灯照得他睁不开眼睛。车窗摇下来之后,尤玲玲伸出头冲他喊:水仔哥,上车来,跟我聊聊天。

水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到车前,拉开副驾的门上去了。

车里光线暗,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去我办公室聊会!尤玲玲语气带着疲惫。

不了,明天一早我就准备走了,你来了,正好告诉你一声。水生平静地说

那好,就在车里聊会,你打定主意了?尤玲玲问。

水生点点头。

尤玲玲叹了口气,真羡慕你呀,想走就走。有时候,我也有很强烈的冲动,离开。可是总是患得患失的。

你晓得吗?一艘负重很大的船要沉了,就会往水里扔东西,人或货物什么的。尤玲玲惶恐地说道:你晓得么,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水生似懂非懂。尤玲玲叹道:真希望你是一个武功高强的侠客,有了危险我就可以躲到你的身后。

水生踌躇了一会,随意安慰了两句,下车时又看了她两眼,有些放心不下:你没事吧?尤玲玲盯着前方,没有回他。

夜里水生转转反侧,总感觉哪里不妥,;睡不着,披衣起来,风刮得格外凄厉。

天明,他打算等其他人来交代一下,小李来得早,劈面就问:你知道吗,尤总昨天夜里从办公室失足跌下去了。

水生脑袋嗡地一下,眼前一黑,心里不断地重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尸体很快送过来了,家属哭哭啼啼,尤家的人,年纪大的,水生都认识,他远远地看着,一会儿康赛龙亲自来布置灵堂,明天上午开悼念会,火化,送到山脚的墓地。

万想不到,半年前她还在这里操持别人的葬礼,如今就轮到她自己了。夜里没有守灵环节,尤氏的后辈似乎很惧怕在这里过夜。

下午,大厅就挂起一条白色的横幅:沉痛悼念尤玲玲同志。

天黑后,大厅只剩他一人,显得空荡荡的。尤玲玲的尸体被推到了上次老太太用过的吊唁厅,也用白百合围起来。

水生突然发出一阵狂笑,大吼一声,我操的,都走了,哥为你守灵。走到灵前。掀开面部的白布,只见尸体眼睛惊恐地张着,后脑一半的被削空了。水生伸手将她的眼皮合上,她的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水生挨着她默默坐着,直到深夜,外面狂风怒号,他狞笑着回到屋里,用打火机将床上的被褥点着。随后点着一件棉衣,拖到大厅点着堆放杂物的地方点着。来到西耳房,将架床推到一块点着。然后冲到对面踹开三个房间的门,逐一放火,火势很快蔓延开来,哔哔啵啵地烧起来,风助火势,烈焰腾空,浓烟滚滚,燎得半边天都红了。

水生退到山道上观看,咧嘴狂笑。天空乌云翻滚,如同神魔在恶斗。烧了一个多小时,消防车警笛声由远及近,火葬场的建筑已经轰隆隆倒塌了。

一个闷雷轰轰响起,咔嚓一道狰狞的闪电,照得山野透亮,伴随着一阵狂风,暴雨倾盆而下,发出骇人的声响。瞬时,水生浑身被雨浇透,跌跌撞撞来到奈河桥上,桥下洪流滔滔。

他靠着栏杆,这些日子他在桥上徘徊时曾想,人的欲望如河水一般,涨起来时如洪水泛滥,不可遏制,落下来时,还能像河流回到清澈平静的样子吗?人还是以前那个人吗?

洪流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对他说,孩子,这世道就如这奈河,洪水泛滥的时候,会冲毁挡在它前面的一切;洪水过去,又是一江清澈的水。河还是原来的河,可是,水中的小鱼小虾呢,它们被洪水冲得死的死,伤的伤,还是原来的鱼虾么?如果它们懂得这些,为什么还想着跟着大鱼兴风作浪,而不是不努力游到洪水不那么泛滥的河流去呢?水生咧嘴笑笑,师父仿佛水下冲他招手。

我水生借水来到这个世界,借水离开这个世界,大约是命中定下来的,水生想着,翻身跃入汹涌的洪流中。

第二天,整个县城传得沸沸扬扬,建龙集团被查封了,黄赛龙被抓进市里去了。县城地界又要经历一场地震。不过,百姓照常过自己的日子,吃喝拉撒睡,柴米酱醋茶。

新的火葬场开张之后,新公司聘用了年轻的工作人员,经过一周的培训才上岗,收费也降下来了,家属们满意多了。不过令人头疼的事找不到守夜人,工资开到八千,有个胆大的老头干了半个月不干了,说太吓人,半夜外面轰轰地响着,像涨水的声音,里面夹杂着凄厉的叫声,发音像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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