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次讨论了关于欲望的话题,一开始,就涉及到了拉康对欲望的定义。拉康说:“无意识是大写的他者的话语”,而“说话主体”作为无意识主体的言说表达就是“他者”欲望的对象。“在需要与需求的分裂的边缘处,欲望开始显露了”。
这听起来十分玄乎。首先,我们须搞明白,什么是“大写的他者”?
我觉得,那天冒失地不由分说地闯来听讨论的那个陌生老头对我们而言,就是个“大写的他者”。因为我们不知道他是谁,来自何处,有何意图。然而因为他的介入,我们的讨论(也就是拉康所谓“镜像争夺战”)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我们的讨论不再是密不透风的镜面,不再是同义反复的自言自语,而是仿佛被一块来自外部世界的石头击破的水面,可以被理解的自我的整体感失去了它想当然的支撑。当那老头要自作主张地要关掉空调(这一举动就象精神分析师对患者的言说叫停),我们每个人的无意识就显露出来了。我们的反应并不意味着我们怕冷,而是由于我们敏感于那个我们不熟悉的介入性因素所带来的不安。
可是我们为什么会不安呢?或者说,到底是什么在不安?这是我们值得深入思考的。
那老头简直象个精神分析师,他那不由分说的举动调动了我们的投射机制,我们把我们的无意识焦虑投射到了那老头身上,通过这一投射,我们在“大写的他者”的面前交出了我们的无意识,从而成为了“大写的他者”的俘获物。
我认为,这冥冥中的巧合给我们对“大写的他者”的理解增添了戏剧性色彩。
“大写的他者”是一个不在场的结构性预设,这个预设给出了与之相对应的不在场的无意识主体(也就是被划线的S,在《圣经》中,就是所谓“堕落前的亚当”,也即我们通常说的“赤子”)。人格的构建的过程就是在越来越原离这个绝对主体的地方不断抓取“镜像”以求在象征的世界里获得主体性的过程。“大写的他者”不断地对主体发出召唤,而主体却乘上了远离自己的语言之“火车”去聆听那个声音,并天真的认为“下一个站台”就是主体与“大写的他者”相遇的地方。
当然,这只是一种痴心妄想。因为,这一过程在重新建构主体的同时,却是以“谋杀”主体为代价的。拉康把它叫做“对物的杀戮”。
弗洛依德在研究婴儿在一边发出“噢、哒”两个音节一边扔出缠线圈时,得出了婴儿通过让缠线圈的消失和出现而替代性地掌控了现实生活中不断消失和出现的母亲的结论。如果说,母亲对于婴儿来说是“需要”(need),而当他用哭声真的去招唤母亲是“需求”(demand)的话,那么,当他在把需要变成需求之前,有一个幻想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无须需要,只要把自己和母亲抽象为一个可控的想法或玩具(象征)就行了。这一过程就是“欲望”(desire)。也就是说,在这一过程中,婴儿用“欲望”“谋杀”了“需要”和“需求”。
我们在通常意义上使用“欲望”这个词时,指的是“我”对某物的欲望。而欲望的满足就是某物的得到。但在生活中,我们体验到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它不会因为得到它指向的东西而停下脚步,而是永不疲倦的奔向它指向的东西的后面无限延伸的远方。也就是说,被欲望的东西总象电影胶片般向下传递着,永不停歇。那么,作为欲望者,我们为什么就象在传送带上的永远也停不下来的奔跑者?而我们所欲望着的东西为什么又象挂在狗眼前永远也够不着的骨头?
因为,在一个类乎婴儿扔缠线圈的象征性行为中,作为“主体”的绝对自我和给予它合法性的“大写的他者”被语言/符号所构建的自我给“谋杀”了。留下来的,是缺失的主体所打开的永远也填不满的“无”(自我a)和我们无休止地想从外部世界抓来填充这“无”的符号性存在物(镜像aˊ)。
这一过程就象一个失恋的女子到商场里疯狂地购物,却不知道买这些不需要的东西做什么。当家里堆满了买来的东西时,绝望也堆积了起来。那物其实就是失去了恋人(也是自我的一部分)的替代品。由于“自我”因恋人的离去而丧失了主人感,所以,被抓过来填充自我的物不再能被空洞般的自我的位置兜住,作为“无”的自我就这样象吃风般永远和它吃下的东西失之交臂了。
所以,拉康认为真正的欲望就是“欲望的迷失”。
在上次的学习中,我们知道,这种迷失有三种:1 本源性的缺失(也就是生命个体与作为存在整体的集体无意识之间的隔绝。基督教把这叫做“原罪”)。2本体性缺失(也就是生命个体未进入世界的“子宫内状态”与进入生活的世界之间的隔绝)。3在语言世界里的迷失(在语言中欲望却被语言所遮蔽和愚弄)。如果说,这三种迷失是人所遭遇的种种不幸的根源,那么,精神分析家能对此做点什么呢?
对于英美自我心理学派的专家们而言,心理学家能做的就是给迷失的自我注入强心剂,使它强大得足以抵挡来自外部世界的异己性存在对自我的主人感的争夺,从而让这个自我在“镜像争夺战”中,始终居于不败之地。也就是说,为生命个体成为生活的适应者提供支持。
然而,这在拉康看来,恰恰是应该予以猛烈抨击的。在拉康看来,精神分析家对患者的自我幻象所做的与其说是令人愉快的支持不如说是无情地解构,也就是站在“大写的他者”的位置上,给镜像争夺战打开缺口,从而逼着患者责无旁贷地直视其自我的虚无。试想,如果自我脚下踩着的“光滑的雪地”终究不过是一个脆弱的假象,那么,越优秀的“滑雪者”不是越有效地奔赴着自己的死亡吗?联想到马克思所说异化的命运将让资本主义的成功最终成功地挖掘自己的坟墓;联想到现代物质文明的辉煌成就及其生活方式正在为自己所生活的地球制造着一场巨大的环境灾难从而为自己的辉煌画上一个反讽的句号,我们不能不对拉康对自我的强烈质疑表示敬意。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有着太多的欲望,而欲望又永远不能喂饱自己。欲望就象一条吞吃自己的蛇,能满足它的,只有死。
欲望,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