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0月,史学大师陈寅恪写了题为《病中喜闻玉清教授归国就医,口占二绝赠之》
的七言绝句两首,其中之一为:
“海外东坡死复生,任他蜚语满羊城。
碧琅玕馆春长好,笑劝麻姑酒一觥。”
所说的“玉清教授”,即冼玉清,别号碧琅玕馆主人。祖籍广东南海,1895年生于澳门。此人为岭南著名才女,1927年于岭南大学毕业后,留校任国文系讲师。之后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兼博物馆馆长,长达25年之久,是陈先生同事。
远在1942年,陈先生在香港大学任职期间,由于日本入侵者的罪恶,造成食物紧缺,陈家大小五口人,常为衣食所困。而此时暂居香港的冼玉清,暗中托人给陈先生送去四十元港币,用以救急。数额虽然不大,但可见冼玉清雪中送碳的慈情义举。而陈先生对此连连表示感谢之后,婉言谢绝了赞助。
在这次以“滴水之恩”为引线,并未见面的短时交往中,陈先生与冼玉都感触到彼此精神情怀的融洽和贴近,成为后来结为知己的渊源。
同在中山大学共事之后,陈先生与冼玉清常有诗词唱和,1952年,陈先生就写过三首七言绝句《题冼玉清教授修史图》,从“文章羞与俗雷同”,“此是曹溪岭外功”,“一角园林貌得真”,“忽展图看长叹息”等诗句中,可以看出陈先生对“修史图”给予的高度赞誉,以及读后的欣喜之情。
陈先生还专门为冼玉清住所撰写过春联:“春风桃李红争放,仙馆琅玕碧换新。”字句如沐春光,清新亮丽,在恭贺新春之际,寄托了老朋友无比良好的祝愿。
冼玉清一向倾慕“贤人君子”,推崇传统道德和礼教,与陈先生两人惺惺相惜,心有灵犀,于是成为挚友和知音。1955年,冼玉清尚不足60岁,即被中山大学校方强行退休。陈先生痛感此“休”乃是一种人为的对智慧才能的践踏,怎奈无力相助。由此,也终结了两人作为中山大学同寅的历史,不由得生出满腹的惆怅悲凉。
1963年冼玉清不幸罹患乳腺肿瘤,1964年1月前往居住多年的香港探亲并进行治疗。
陈诗的“任他蜚语满羊城”,说的正是当时不少人臆测猜想,冼玉清在那样的政治环境下,倍受排挤,郁郁不得志,趁机去了香港肯定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陈先生身为知己,早就断言那是流言“蜚语”,他深知冼玉清虽是女性,可有股当年苏东坡贬谪海南时的旷达和乐观。她与祖国大陆,也是血肉相连,不会割舍掉这种关系。于是得知她已回广州,衷心祝愿别号为“碧琅玕馆主人”的好友,身体康复“春长好”,为此,满带病容枯瘦的脸颊喜笑颜开,特意要敬她一杯酒。
纵观陈先生1964年的诗作,像《病中喜闻玉清教授归国就医,口占二绝赠之》这样情思如此欣然,格调如此轻快的,当属少见。可以看出对这位知己的返回,该是怎样的欢欣鼓舞。
其实,冼玉清在香港医病的同时,预感到将不久于人世,立下了遗嘱。明确表示钱财应该“济人利物”,为此决定将大部分遗产“捐作社会公益事业”。这之前,在写给省委统战部领导信中,也有过这样的陈述:“玉清生性淡泊,除授徒著书之外,无所嗜好,撙节所得,略为整理,现有港币十万元,欲送于国家。”加上遗嘱中的四十万元港币,合计五十万港币。
在那个年代,五十万元港币,相当于天文数字,竟然拱手捐赠,冼玉清的人格节操,真是如玉般璀璨,如水般清澈,让人赞叹不已。这些,也正是陈先生多年与其心心相印,成为异性至交的重要原因之一,所以在诗中才对“蜚语”予以强烈谴责和痛斥。
冼玉清本次到香港的消息,很快传遍学界,当即在中文大学等处安排了三场学术讲演。想当年,冼玉清1955年被中山大学强性退休后,香港的两家大学闻风而动,立刻以三千元港币的月薪,盛情邀请她前来任教。可是有种种政治因素的限制羁绊,冼玉清必然要予以拒绝,可心里却留下莫大的遗憾。此次学术讲演如能在有限的晚年兑现,也算是个补偿。谁知向广东有关部门请示后,不予准许。
这个结果,与冼玉清向国家捐赠巨款的遗愿,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反差和对比,太让人难以接受了,恐怕比绝症病患带给她的心灵打击,要超出千百倍。假如陈先生知道内中情形,愤慨之余,肯定要拍案而起,“口占二绝”,进行口诛笔伐。
1965年10月,冼玉清终于因为不治之症,撒手人寰,享年70岁。
陈先生闻听这个噩耗之后,犹如失去了骨肉相连的手足,彻夜不眠。在厅堂里整整徘徊了三天,才强忍住了忧伤悲痛,为这个神交已久的知己的仙逝,吟咏出了一首挽诗:
“香江烽火梦犹新,患难朋交二十五
此后年年思往事,碧琅玕馆吊诗人。”
诗句平易畅达,一改以往习惯嵌入典故的手法,像纪录心声,照实道来。却又附丽着浓浓的情思,读起来如泣如诉,真个是长歌当哭。
冼玉清終身未婚,她自称“以事业为丈夫,以学校为家庭,以学生为儿女”,未留下后人,令人惋惜。但值得欣慰的是,她却留下了《广东女子艺文考》《广东丛帖序录》《招子庸研究》《碧琅玕馆诗抄》等多种著作,遗存下不尽的文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