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秋水夜闻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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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声问父亲的高血压降下来没有,可按时服药?

话没说上几句,母亲在那一头已哽咽有声,我亦泫然欲泣,一时惶惑,打小是听话守礼的女儿,遵从父命念了几本书后,倒生出一些非分之想,所求者何来?

那年出国,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临行前几日一直有雨,到出发那一日,雨才停下。匆忙去城中米店过秤,看行李是否超重。米店老板娘笑盈盈问,这是要去哪里?父亲代答,要去东面读书。

我的家乡在江海之滨,东面除了茫茫大海,便是传说中的扶桑之国。

米店老板娘上前帮忙,笑道,那说远也不远,但到底还是远的。

箱子超重许多。父亲命我轻减行李。我取出书来,翻着这一册,又看那一册,左右为难。探询地指向一堆干货,如木耳香菇,问能否减少它们。母亲微笑着阻止,说书可以再买,电子书,图书馆都可以看。然而那些食物在东面却难得。

父亲嫌母亲啰唣,当面起了争执,平时温和的母亲,也不知道怎么了,跟父亲吵了许久都没停下。我静了静,将书籍取出大半,带走的都只是严肃认真的课本。行李终于收拾完毕,一家人安静下来,我兜头躺回枕上。秋初天气,竹簟尚未换去,冰凉地贴着肌肤,裹一床夏被才不会冷,帘外夕光教雨水打湿,与晚风一道徐徐拂入窗内,我的眼角慢慢沁出些湿意……

话说这一日和母亲通过电话,我忙把手头工作束之高阁,找稳妥的朋友购买回家的火车票,但到这个时分,一票难求。朋友告知我,最早的票也要挨至五天后,大年三十那一天,正好来得及赶上年夜饭,我历来对日常事务不在行,只好安然受命。

一时无事,唯盼整顿好心情,养足精神,应对即将到来的人情盘查。

意外之想,安可从澳洲来电,命我接机。

安可是同门师姐,一年前由香港转赴澳洲,夫唱妇随。算来,我俩已三年未见。 从机场接到安可回来,已是夜半时分,两人都倦急,来不及细说,赶紧洗漱卧下。

我从浴室出来,床上已然传来细微鼾声。安可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堆在雪白的枕间,犹在滴水。我边叹边笑,找来毛巾为她擦干。她朦朦胧胧,眼睛睁不开,嘴里却嘟囔着,道谢的意思。

一夜无话。

清早醒来,听见安可和小猫在一旁”喵呜“相互呼应,不觉失笑:你还是这么孩子气。

安可放下猫咪,走过来,在床沿一侧坐下,低头看我,说:你也是老样子。

两人便笑,被窝温暖,我一时贪恋,赖床不起,她亦把脚伸进来,围坐一块,两人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的话。

末了,她说,你怎不问汪健没随行?我说,你不说,我就不问。

他俩一个师门出身,这些年琴瑟和谐,比翼双飞,不知羡煞多少旁人。

这汪健做学问颇有一套,不知是灵气还是邪气,喜欢剑走偏锋,一时让人耳目一新,在圈内有些名气。他爱热闹,热闹场合也少不了他。当年在一个学院读书,随师兄们一道听他讲过不少笑话,到现在犹记得一个——他申请出国,领导问他:“你对你的工资不满意吗?” 他说:“满意。” “对你的住房不满意?” “满意” “那是上网环境不满意?” “也满意” “对医疗,孩子将来读书不满意?” “都满意!” “既然你都满意为什么还要出去?” “我想去看看有哪些不满意!”

这些年物价飞涨,光是吃穿住行开门几件事,已然让人劳神费力,惶论其他。

当下撇开汪键不提,和安可一道把早餐和中餐一并潦草打发掉,坐车赶往城之西郊。西郊有一处山,山上有一处禅院,叫“松山寺”,以前和安可去过。这些年聚少离多,此次携手重游故地,两人都内心欣悦,准备多逗留一番,住上两三天。

到禅院,先拜见师父。师父面目平常,是个年过五旬的和蔼长者。他常年在山中居住,过最简单的生活,也耕种一些瓜果蔬菜,与时代脱节,却并不与季节脱节,与农民相类,却又相殊,他持戒律,在修行。

一时和安可忙于掸尘洒水,收拾出一间干净客房住下,倒也没话。

月夜清幽,两人窗前落座。安可叹道:可惜来得不是时节,没有鸟啼虫鸣。我笑:在澳洲,也算得上是田园归隐,一篱菊花,虫来鸟往,当属不难求。 安可黯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语境不一,在海那边,唯觉天地广漠日子难熬,哪有闲情。又说此次回来,一是看望一下父母,其次倒是主旨,四川一所学校有意向聘请她,她年后准备前去接洽。

回来好倒也是好,外来和尚好念经,海归派向来有地位。但,“汪健同意吗?”我问。

她颦眉:正不是,为这事闹的不欢而散。汪健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我道,也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都是研究国学的,不身体力行,恐违毕生所学。说完不由咧嘴笑。

安可伸手拧了我一下:你这张嘴,还是这么刻薄,爱说风凉话,怪不得没见你一件好事。

我正色道:怎么没有?眼下就有一桩。

她喜出望外,怎么?有了?在哪?什么行当?几时?一迭声地问。我窘极而笑,忙说是工作上的事。

安可有些失望,说这么些年,就一直盼着我有个归宿。

我伸手把一瓣桔子塞住她的嘴巴,她嘴里含了东西,犹不饶人:难道你身边就没一个可意的人?

纪晓南的脸在眼前晃了一晃,我边笑自己的多事,边与安可言:小姑独处,不见得不是好事。

她一撇嘴,不可置否,小姑?一时我心中有点凄凉,她见了,也噤声不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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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在禅院的水房洗漱,安可突然想起,问:你昨天说工作上有好事,是什么事?

我告诉她,申请再次东渡一事有了眉目,那边大学已正式来了信函,若不出意外,来年夏末即可成行。

安可连声赞好,转而又叹,这辈子读书到何时才能休?一时又想到,若果两人都心想事成,岂不是又天各一方?离别之意顿时涌上心头,不由感概人生如寄,自古没有万全之策。

前一日上得山来,还无暇参观,两人便携手从禅房后院转到寺前,准备游玩一番。

几年未见,古寺修葺一新,寺前一幅好对:“松风送抱,正荡胸怀;山雨欲来,且留脚步。”崭新的字体,分明重新鎏金裱过。两人仰头欣赏,不想这出自咸阳城东楼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典故,用在此处也觉得贴切。安可一时性起,也胡诌出一副对子:松声雨声虫声鸟声,无声不寂;山色水色草色树色,有色皆空。

游人渐多,香火比往年鼎盛,菩萨像前不乏跪拜之人,他们神情虔诚,口中默念有词,祈求了结心愿。安可问:要你来求,你求什么?功名?智慧?

我答:求书。“输?”安可一脸疑虑。

我笑,求“书”,自己写书,功名自来;遇到好书,等同遇到智慧。

安可亦笑,捶我肩膀:你这书呆子。

两人出得寺来,一时也觉人生修行,并非易事。时时觉照,念念觉照,明净通透如同圆月,还不知要几世修为。

一连在山中厮混了两日,跟随师父做了番功课,又在寺前旧书摊淘到一本好书,净慧法师的《生活禅钥》,我和安可一道回到城中。

安可转道去苏州老家,离城不远,有大巴前往。我也打点好行装,又到城中的同仁堂,为父亲购得牛黄救心丸,匆匆把小猫从寄放处接回住所,又送到住城的同事家,一番忙乱,眨眼就到了大年三十。

一路向东,途中都是熟悉景致,不由鼻头发酸。等从火车站出来,灰蒙蒙的天空开始扬起雪花。出口乱作一团,灯光下,烟雾连同雪花漫天飞舞。这是小城的心脏,各路人马堆积一处,人声、哭声、汽笛声、吵架声,嘈杂不堪,活波鲜辣,如同猛然灌入喉的一股冷风,带着旧有的味道。出生地历来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场所,她的每一处街道、巷陌、居所,如同人的发体皮肤。我被迅速还原,现出原形。

回到家里,母亲接过行李,忙着为我倒水洗漱。父亲沉默坐在饭桌前,母亲见我呆立一旁,连忙道:还不快吃,菜都热了两回了。

我忙说,火车晚点。母亲连连庆幸我回家及时,说往后两天都有雪。我环顾四周,家中铺陈布置还是原样,只是沙发坐垫换了新花色,茶几堆着父亲常看的书报;案头有一盘清水养的水仙,开得正当时,金盏簇簇,花香盈室;墙角立着两盆碧绿的富贵竹,一只黑耳白身小狗慢慢从竹的阴影处站起来,安静地望着我。

我一时黯然,父亲过去不喜欢小动物,看到别人家养小猫小狗总觉得不可思议,一副嫌恶的表情:这多脏!但现在他们也养了一只。

一家人端坐灯下,安静地吃年夜饭看春晚。我亦陪着父亲喝了三两杯水酒,父亲脸色如常,闲闲地问了我沿途风光和学校光景。

年夜饭吃罢,和母亲在厨房收捡,我忍不住低声问:风向不对,这是什么状况?

母亲朝客厅看一眼,笑着低声说,想通了吧,这坎看来是迈过去了。说来得感谢你隔壁魏叔家。我不由睁大眼睛,这与魏叔叔何干?

“说来话长,你先去看电视。”

我回到客厅,父亲歪坐在沙发一侧,不胜酒意,已睡着了。我走过去,靠坐在父亲脚旁,一如小时。只是想起《秋刀鱼之味》亦有这一幕:那嫁不出去的老女儿,守着外出醉酒回来的老父,一人在一旁哀哀细哭。

事后母亲跟我细述原委,道魏叔叔住院了,脑溢血突发,现在还昏迷不醒,皆因与人斗嘴而起。

魏叔叔一辈子的斯文人,会与人争些口头是非?我感到奇怪。

母亲说,魏叔叔的女儿魏洁前不久出嫁,嫁了一台商,婚礼排场很大,着实很风光,后来就有人议论,说是被收做二房怎么还这样张扬。原来那台湾人,在福州还收有一房。这话传到魏叔叔耳朵里,结果生出是非,把人活生生给折腾成重病号。

魏洁比我小几岁,玲珑剔透,甜美可人,一直被魏叔叔视做眼中珠子,早年考取外省大学,一家老少皆舍不得,就近陪读上了一所学校,她早早考取了本地的公务员,是这大院子内出名的乖乖女,中规中矩走到今天,若果真有此事,倒让人刮目相看。

母亲亦啧啧有声,感叹魏家女儿表面单纯,骨子里饶是世故:“这一嫁,省却多少麻烦事,安心享福就是。不然,你魏阿姨也不会相帮瞒着你魏叔叔,使出这一计。只是不知道你魏叔叔能否挺过这关。“

我生发感叹,笑道,真没想到我的母亲能如此开明。母亲瞅了我一眼,幽幽道了一句:我不开明,也不会由着你念一辈子的书。

当下一听,惭愧顿生,把母亲紧紧搂住。

母亲为迎我回家,特地添置了一床新被褥,细密的嫩色碎花,重重叠叠,灿到极致,我缩身变回十年前初入世的少女,入得梦来,依稀对我缓缓清歌:“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小城禁燃爆竹,大年初一醒来,已是日照窗棂,明晃晃格外耀眼。母亲推门进来,道:昨晚下了好大一场雪。我一跃而起,奋力推开窗户,犹如儿时。

一时少不得呼朋唤友,共赏雪景,又值春节期间,家中亲朋,少不得一聚再聚。我竭力应酬,含笑应对寒暄。几个表姊妹,俱已为新妇。姑舅一群,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份隐秘的关切,背地里跟父母亲探口风,我担心两位老人不胜其扰,有一天,在家中饭桌上,期期艾艾地开口称道,其实同事中,已有特殊好感的。

母亲的眼睛瞬间点亮,父亲也投来关切的目光。我内心连声喊“抱愧”,少不得胡诌出一个人来。

夜深睡去,这才想起,刚才胡乱诌出的人物,分明跟纪晓南有几分相似,不由内心惘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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