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中期我毕业后分配进入一家银行工作。这间银行由中国第1位留美归国建筑师庄俊设计,仿罗马风格,方正端庄,富贵洋气,花岗岩石材正立面,大门两侧矗立着一排6根石雕科林斯柱子,腔调甚是经典庄重。它座落于当时青岛CBD中心的中山路中段,作为交通银行办公大楼始建于20年代末30年代初,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落入建行之手。我趴在三层西向一间铺着紫红色厚漆木地板的办公室,无聊的时候打开临街钢窗,伸出头去俯视熙熙攘攘的中山路商业街,最后目光一定收落在马路对面的两家书店:外文书店,古旧书店。那是那个年代我唯一有兴趣又有购买力光顾的门店,那条街上其他的东西,对我来讲都太昂贵了。
这个“西间″办公室走廊对面的另一间屋子,是我们科长、内勤及另外几个同事所在的“东间",透过那个窗户,正好可以看见一个路口之外的德县路圣弥厄尔天主教堂塔楼的上半身。混凝土米灰墙,彩色拱形玻璃窗,牛舌红瓦坡屋顶,还有塔尖上的两个高耸的黑色铸铁花式十字架。为什么要在屋顶装两个十字架?来自上海有学问又有见识的老科长告诉我,为了方便上帝进出教堂,给上帝歇脚用的。后来我留心观察,发现有鸽子有鹞子飞累了栖息其上,唯独没见过上帝的翅膀。
十几年之后我背叛了念书所学的金融专业,辞掉银行职员的庸闲,进入建筑工程行业自谋生路,进而渐渐爱上赚钱之外的建筑学、建筑史、城市规划、中西建筑比较、历史建筑保护等诸多细分领域,细想下来,这与我在老城区的这段人生阅历定有某些瓜葛。天天混迹在有"远东德国小镇″之称的青岛老街老巷老楼老院,十字架的光影和教堂的钟声管风琴声混合杂揉穿窗入室,耳濡目染,心旷神怡。早年这样的环境,在我心里种下了对建筑审美的好奇与爱好,至今痴情不改。
90年代中期我第一次去欧洲旅游,没买任何奢侈品工艺品保健品,只打包托运两样沉甸甸的东西。一样是在巴黎圣母院前广场买下的街头艺人手绘的法式建筑水彩画6幅,挂在我写字楼的走廊墙上;另一样是在慕尼黑书店买到的德语版欧洲建筑风格丛书,包括《罗马式》、《哥特式》、《拜占廷式》、《巴洛可》、《洛可可》等一套好几本,每一本都很厚重,图文并茂,印刷极为精美。除了绘图,文字我是一个也不认识。后来我把这套书赠送给了留德归来的青岛建工学院的一位博导刘崇教授,他是我在青岛认识的建筑圈里唯一的一位人格与学识都真正令人敬佩的青年才俊。我希望他的学生们能借助这些原版图书开启探索西方建筑艺术的大门。
90年代以及接下来的新世纪10年代这三十年间,是我们这批牛马经历的最好的年代,也是最糟的年代。从贫穷到富裕,从杂乱到混乱,从低俗到恶俗,从嚣张到疯狂,我们有幸亲历了、目睹了、记忆了。我眼前出现过的人物,官商学兵,艺伎农工,林林总总,五花八门,人生百态缤纷登台,过目不忘。借用建筑风格分类法,我最讨厌的女人叫做洛可可女人,我最恶心的男人叫做哥特式男人。什么是哥特男人?
哥特男人的显著特征是:1,又高又尖。高,指他的官衔、功名、财富,如兽禽之龙凤、薪木之翘楚,呈鹤立鸡群之状,赫赫有名。尖,指他的品德、学识、修养,如山中空竹、墙头茅草,呈凌空飘荡之势,有根无实。2,内裤外穿。飞扶壁是哥特建筑的外在突出构件,承拉承压,支撑巨大拱洞空间,这与现代建筑框架/框剪等内藏式建筑结构形式完全不同,因此业内戏称其为内裤外穿。中国特产哥特男人的一个共同印记正是普遍高涨的虚荣心,爱攀比,爱显摆,爱装B。大到车、船、飞机、豪宅,小到手表、皮包、腰带、女友,都要和别人较劲,总想压别人一头。人家高官富商千方百计藏着掖着的东西,哥特男人必须想方设法搬弄出来游街示众,恨不得穿条24k黄金大裤衩金光闪闪照亮整个夜总会。
在这个日新月异、飞黄腾达的伟大新时代,依然四处可见哥特男人。当你上街遇到又高又尖、内衣外穿的这类雄性人物,记住一定要赶快闪开,小心被他们晃瞎了眼。
看楼,我喜欢哥特式。看人,我厌恶哥特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