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上吊的那一年

那一年她七十九,我才十九岁,正闷头在地里刨着土坷垃,日头像火烤着脊背。远远地望见大妹疯了似的从山梁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嘴里嘶喊着什么,风把声音扯得零碎。我心里咯噔一下,锄头哐当掉在地上。

跌跌撞撞跑回村口,自家院墙外黑压压围满了人,像看戏似的伸长了脖子。死寂里嗡嗡的议论声针一样扎人。大妹带着哭腔喊:“哥!奶奶她……在屋里吊着!”她是早我一步回家,从上了闩的房门外窗棂格子望进去,看见了毕生难忘的景象——向来要强的奶奶,竟然直挺挺悬在那根粗砺的房梁下,像片被风干的枯叶。

一股邪火顶上脑门,我抄起院里劈柴的榔头,“哐!哐!哐!”几下猛砸门栓。木屑飞溅,破门冲进去的瞬间,一股阴冷扑面。仰头望去,房梁下那佝偻的阴影刺得眼睛生疼。跳上土炕,攀着那曾挂满全家希望的横梁,双手抖得解不开那个简陋的绳结。几个胆大的街坊挤进来帮忙,七手八脚放下奶奶。我跪在硬土地上一摸,奶奶脖子冰冷,手腕也探不到半分脉息的跳动。她走了,走得如此惨烈而决绝。

奶奶自挂房梁的事,如同一瓢滚油,顷刻泼洒进这个巴掌大的小村。

“唉哟,准是儿孙不孝,把老太太逼上绝路喽!”

“可不嘛,听说常年病着,都伺候烦了……”

“怕是给气狠了,心凉透顶才寻死……”

种种猜测、窃窃私语和无端指摘,比盛夏的日头还要毒辣,烙在全家人脸上心上。我们似乎一夜之间被钉在了乡村道德的耻辱柱上——“不孝”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几乎将我们烫穿。村路上头都抬不起,迎面碰上谁,人家眼皮一耷拉便撇过脸去,那份明晃晃的避讳像耳光般清脆。家,成了人们侧目掩鼻绕行的污秽之地。

其实谁能懂得奶奶的心?她是何等刚强的女人!十里八村谁不叹服奶奶的硬气?在母亲面前更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当家婆婆。可时间这把钝刀子毫不留情。她的腰渐渐佝偻下去,走路如踩棉花,端碗的手也抑制不住地抖。即便岁月榨干了她的力气,那份固执的尊严依然不倒。她想自己穿衣、自己走路、自己吃饭,拒绝搀扶,咬牙推开伸过来的手,仿佛接受一点帮助就是宣告她的失败。她不肯在儿孙面前露出一丝软弱,不愿成为那个“老不中用”的累赘。

爷爷临终前,曾悄悄把家人一个个拉到床前,浑浊的老眼里溢满忧虑:“你们……都得留心……留心她……”他用枯瘦的手费力指向隔壁屋,“她性子烈,一辈子怕低头……我怕……怕她哪天会……走这条道儿……” 我们都惊住了,点头应着,只当爷爷病糊涂了说胡话。谁会想到,那竟是敲骨吸髓的预兆!

偏巧那几天奶奶害了场急性心肌炎,虚弱得下不了炕,每日吊针扎在手背青紫的血管上。大妹心细,晚上就拖张席子在奶奶床边守着。出事那天中午,母亲像往常一样细细做好了易消化的饭食,送到奶奶手边。吊瓶的针尖刚刚拔掉,奶奶却催母亲:“地里活计多,你赶紧去吧,我吃了饭就困觉。” 母亲看她神色似乎平静,便温言安顿好饭菜匆匆赶往果园。谁曾想这竟是永别——老人支开所有人的照看之后,颤巍巍踩上那张伴随她大半辈子的旧方凳,从容决绝地将自己交付给了冰冷的绳索。

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或许怀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安宁,以为自己终结了衰老与拖累,是送给儿孙最后的解脱。她哪里知晓,这份冰冷的自决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瞬间将我们全家砸进深渊般的冤屈里。她用最惨烈的方式试图减轻我们的负担,却阴差阳错地在村人唇齿间,将她的儿孙铸成不孝和虐待的代名词。那颗不愿拖累我们的好心,竟化作压弯全家人脊梁的万钧污名。多少年过去,那根房梁的阴影和村人异样的目光仍在我们肩头盘踞,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村里的风向从来刻薄如刀。奶奶决然了断自己干枯的生命体面,原以为是吹灭一盏熬干的灯盏——未曾想,那截寒凉的绳,却紧紧勒住了活着的人的喉咙。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