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秀英刚到这个家时,诧异的看着身边这个比自己大一轮生肖的男人。
怎么会这么穷?怎么会有人把塑料瓶剪开当成杯子给客人倒水?怎么会有人把破棉袄盖在馒头上保温?
张秀英没有办法想象以后得生活会怎么样过下去。好在身边这个男人是不嫌弃自己,不嫌弃自己是二婚,也不嫌弃自己身边带着一个小女儿。
自从张秀英来过这个家以后,男人的老娘,也就是自己的婆婆没有给过自己一点好脸色。张秀英知道,这是因为自己除了这个小女儿之外,没有给他们老李家再填一个香火。虽然小女儿早早的跟着改姓成李姓,但是用邻居的话来说,骨子里流淌的,不是李家的血。
张秀英从来没敢懈怠过婆婆,早上的小米粥煮好先给婆婆盛,第一勺的粥稠,再给自己的男人,然后是女儿,最后留给自己的,已经不能叫粥了,得叫茶。
女儿生的乖巧,穷人家的孩子早懂事。从来不闹,也和别人比较。张秀英知道,女儿这是自卑着呢。每次吃完饭,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把碗洗干净,放在自己的那片角儿。没伸手要过零花钱,没哭喊着要过裙子。女儿跟着男人的姓,叫李慧。张秀英希望女儿能和自己一样贤惠持家。
毕竟,这也是自己身边唯一一个能让自己提起精神活着的理由。
张秀英的第一个男人,没做过对不起自己的事情。起早贪黑的给宠着自己,每次去外地回来,都捎着当地的土特产,有时候还买回来一些小饰品。嘴上怪着他乱花钱,但心里跟吃了蜜一样甜。
那天晚上下的雨是特别的大,好像一整个夏天要结束了,秋天赶着夏天走一样,轰隆隆的雷声夹着大雨,倾盆而至。和男人同行的伙计来到家里报信时候,甚至因为雷声太大,张秀英都觉得是不是自己在做梦。男人走了,从山顶滑落下来的泥石流,带着夏天和自己的家庭支柱一起走了,留下来自己和一个尚在胎中的女儿。
走的急湍
走的干净。
2
自己打那以后,一病不起,同村的媒人就带着女儿小慧,到处讨奶喝,这家喂一口,那家对付一嘴。也算是给他们都看看,小妮儿懂事,张秀英也不挑剔。
就这样,和老李成了一家。老李别的本事没有,木匠一手好活。每逢谁家新房挂梁时,总是想着,村里老李有这个把式挂正梁。
老李也不含糊,先在家里穿好张秀英给准备好的中山装,理理自己的寸头,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子正式。到了主人家,主人家会准备好挂梁用的土绳子,再备上三禽,这边老李洗干净手后,就开始正式上梁。老李上的梁,梁头朝南,不用比划,也不用画墨线,只见长七尺,宽3寸的木梁在老李的几根绳子下,乖乖听话的升到房子上。不偏不倚,刚好落在堂屋的正中央,周围的人纷纷拍手叫绝。
本来老李家靠着这一手,在村子里不愁吃喝,也算名门正家,可怎么也算不到,村里的地被大雨颠倒收成。那一年,村子里很多人都去了外地发展。也包括老李。老李跟着同村的人去到城市里,上梁的手艺没处用,都是高楼大厦,用的都是钢筋水泥,塔吊挖掘机。老李常常抱怨。“祖传的本事,咋到了我这,就成了窝在肚子里的一个屁?放不出去,也没人看得到。”
小慧跟着上了初中时候,张秀英的婆婆是年龄大了几岁,脾气也跟着长了不少。不是嫌饭菜没油,就是诉苦抱怨别人过的多惬意。
有一次小慧实在看不下去,就顶了几句婆婆。“你天天除了吃就是晒太阳,农田里的活一点不管,都是我妈一个人在做,你看看门口那颗老榕树,那都是你的床了,一到点就去赖着睡觉,你倒是还嫌弃起来”
张秀英赶紧的拉着小慧,婆婆就开始摔碗撒泼,直言:“你个小畜生,吃着我们李家的粮,流的不是我李家的血的白眼狼,要不是我儿子发善心,哪会活下来你们这对寡女?”
如果不是从城里回来的老李的同事拉开婆婆,张秀英的衣服都要被撕破了。老李的同事每个月都会带回来老李的工钱,这个月带回来的除了老李给家里的生活费以外,还带来了老李的安葬费。
同事说,老李为了能多挣点,上了塔吊,在塔吊上用绳子绊着,从上面往下面清理垃圾。不知道是太阳晒的头昏,还是风大迷了眼,老李就这样从27楼掉了下来。砸在还没有灌浆的三楼工人台上,血肉模糊。
张秀英怎么也想不到,就真的又发生自己的身上。好像老天安排好的一样,只要自己有了身孕,孩子还没落地,就没了爹。肚子里的这对龙凤胎,甚至都没来得及在肚子里动一动,他们的爹就又撒手人寰。
婆婆把一切都怪在张秀英身上,大门口还吊着白绸缎,就逼着张秀英带着小慧离开这个家。
张秀英怎么哭也不给开门,哭着自己的命运如此的不公平,哭着自己的丈夫怎么那么拼命,哭着自己的肚子里两个孩子和身边这个女儿以后的路子怎么活下去。哀嚎的哭声一直持续了两天才慢慢成了低咽。
看不到了,什么都看不到。摸索着自己身边的小慧,这还没有绽开过的花朵,自己的唯一精神支柱,从那以后真的成了自己的拐杖。张秀英也没走远过,在自家房子外面的柴房住着。每天只能等小慧回来,才能带着张秀英从柴房里出来走动走动。
一直到肚子里的两个孩子落地这天,婆婆看到有一个男孩,才总算破天荒的让张秀英躺到屋里。婆婆抱着男孩,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第一次对张秀英那么开心的笑。
张秀英攥着身边小慧的手,眼泪从深陷的眼眶里扑簌簌的掉。总算没辜负了老李,总算给他们李家留了后。
3
我自从出生就没了爹。
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孩,集一家人的宠爱,奶奶和娘,大姐二姐,有什么吃的我总是第一个能吃到的人。即使家里再穷,桌上的那锅白米粥最稠的一碗,肯定是我的。
可是在外面,别人都欺负我没了爹,只有个瞎子娘,又没有哥哥,两个姐姐瘦的跟猴一样还没我高,却又经常能帮我打架。
我再大一点时候,上了小学,两个姐姐也不能护我以后,我娘就站在村口等我回家。
听到过最让我无法忍受的一句话就是同村的猴子说的,小胖娃,没了爹,又瞎娘,天生克人的扫帚星。
那一次就是我把我娘的拐杖打断的。娘和大姐一起去人家低头弯腰的道歉时,我才知道,我失手把断了的拐杖捅进猴子的肚子,血流了一地不说,人到晚上还没醒。
娘没办法,拉着我和大姐还有二姐4个人,跪在猴子爸妈面前,哭腔带着哀求:“我们娘几个,自打他爹没了以后,家里穷的没吃过好的,两个姑娘瘦啊,最稠的饭都留给了三娃,三娃是个男孩子啊,是俺们一家人的希望。求你们千万别把他送到派出所,要了我们一家的命。”
也是自从那次以后,我才明白,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该自卑,我该受别人的冷眼相待,因为我家穷,从娘和姐姐嘴里扣出来的饭,我才能吃的这么白白净净。也是那天晚上我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年龄明明都比我大的两个姐姐,都还没我高。为什么二姐总是带我去集市上,赶着吃几口大锅饭,为什么大姐总是能从兜里掏出几块钱,给我买雪糕。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的性格就变成一个卑从骨中起,万般不如人的堕落。
二姐爱吃,和大姐不一样。二姐总是想找点吃的东西,虽然有时候也塞我几口,但她总是能找到一些吃过几口的苹果,没了那一半的烧饼。有一次二姐在集市上带着我,远远的看着邻居没卖完的剩烧饼在分给小孩子们。二姐说“放心小弟,分的都是我们那一片的邻居,我们站在这,也一定能分到。”
一直到集市上的人都散了,我从石板上睡着又醒,也没吃到剩烧饼。
回家的路上,村头一片剩下的麦秆,地上孤零零的躺着,像是被这个季节扔下的旧行李,只等着被掩盖在泥土里。
我上到初中时候,大姐就辍学了,在学校旁边的小超市里上班。我每次一放学,要先去洗一下脸,也不擦,混着汗水挂在脸上就去找大姐。每次大姐看着我这幅样子,就笑着放下手里的工作,用自己的毛巾给我擦干净,再给我买一块我心心念念的雪糕。这是我的独家秘方,我认为大姐从来分不清我脸上是不是汗水,只要能吃到雪糕,我就觉得高兴。
4
张秀英的拐杖一直没有换,断了的地方就用胶布围了几圈,将就着一直用。
直到小慧要订婚了,张秀英说不能输了咱们得脸面。才去县里买了一根新的拐杖。
一起买的还有板凳,新的碗筷,还有给婆婆的一件新的棉袄。
可怜的是今年刚入冬时候,老人就不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坐在门口的老榕树下,等着老儿子从城里回来看她。
张秀英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和婆婆说老李已经走了很多年了,每次婆婆一听就要动手打张秀英,一边扬起来手,一边还哭哭啼啼的说“大娃好着呢,村里人都要他去上梁呢,大娃还说给我买了葡萄干准备给我吃呢,你个灾星婆娘再敢咒我家娃,我拼了老命也得和你打”
还是小慧每次聪明的能把婆婆安抚好。当然少不了小儿子小禾,小禾被女儿小慧每次拉过来,站在婆婆面前,婆婆才重新坐回老榕树下,对着村口的方向轻声的喊着:“娃,我的娃,你咋还不回家。”
吃完饭,小慧出去去送姑爷后,张秀英不安的心才算是稳住了几分。听着二闺女和小儿子说着姑爷的长相,回想着刚才姑爷说过的话,张秀英觉得,老天对自己还算公平。替自己的大闺女找到一个好归宿,自己瞎了就瞎了,只要儿女们能过好也就罢了。
小慧进门的第一句话,就让张秀英刚稳住的心,又跟着悬起来。
“娘,这桩婚事可能成不了。他父母那边要求嫁妆不能少于18件,他们那边的规矩多,亲朋好友也多,婚宴我们也要出钱”
“这哪里有这样的理啊?”张秀英急的站起来,“咱家啥情况人家不是也了解吗?这18件大礼,再加上婚宴的钱,咱家从哪出啊?”
已经入冬的夜晚,村子里也寂静潦停。也不知道哪家的孩子惊醒,在哭啼几声后,随着深冬重新又入睡。
屋子里几个人都心事不宁。二闺女和小儿子馋着桌子上剩下的饭菜,小慧默默不出声的抹眼泪。张秀英拿着一张存折,手不停地摸索着上面的烫字。
婆婆穿着早上给她买的新衣裳从外面走进来。看着张秀英说:“我没吃饱,都一起再吃一会儿。”
除了动筷子的声音,好像谁也不愿意多说什么话。也不知道从哪起头说,就都在嘴里碾压一番,再倒回肚里。
婆婆从兜里拿出来一个被花布包裹的东西,一层一层小心的打开,放在桌子上。
“英子,这是她爸留下来的。我们李家没了男人,女人就是顶梁柱,她爸一直没回来,我刚才听到了,小慧要用钱,这些钱拿着就用。我替她爸做主。咱们李家的人,出去了也不能受别人数落。”
“奶奶,这是我爸的……”小慧刚要说出来,张秀英一把抓住小慧。再抬头一看,张秀英的脸上已经多了几道泪痕。
“娘,她爸在外面,忙,回不来。咱们娘俩就替着他给闺女大大方方的嫁了,咱小慧不能让人瞧不起,出了李家门的人,谁也不能低着头。”
小慧看着老娘的那双浑浊的眼睛,早已经没了焦点,空洞洞的眼睛里,眼泪争先恐后的往外面逃。
手上拿着的被花布仔仔细细保护着的,是一张存款证明。是自己印象里,那个穿中山装一身正气给别人上梁,又血肉模糊连面孔都认不清的那个男人,用命留下的最后一笔钱。
那笔安葬费。
5
老李家从来没有过这么隆重。
门里门外都是来祝贺的邻居。小慧和自己的姐妹坐在西屋,张秀英带着二闺女和小儿子在堂屋照顾客人。张秀英还是拄着那根缠着胶布的拐杖。新的拐杖又给人家退了回去,换了小儿子最爱吃的桃酥。
等到迎亲的队伍来时候,小慧还在西屋不出来。张秀英就急了,让小儿子去叫也没出来,自己就扶着小儿子走过去。还没进门就听见小慧的哭声。
“我走了,俺娘咋办呢?娘从小把我当成她的拐杖,柱着我去村子里借过所有人家的粮食,给小禾吃。小禾能吃饱,可是我知道我那看不了的老娘吃不饱啊,我就把我的分一半给娘的碗里,一半给妹妹。这个家没了我再吃不饱可咋办啊”
张秀英扶着小禾的手都跟着整个人摇晃。小禾以为娘看不见路,就用力的拉着娘要进屋。
小慧是在张秀英的骂声下出的门。
“谁像你一样?大婚的日子在这哭啼,不吉利你知道吗?”张秀英一边想用那根拐杖打在小慧身上,一边又面朝着东墙,好像小慧坐在自己的面前一样。
看不见,也打不准。好几下都打在自己的胳膊上,可又像没打在身上,打在了胸口左边这块心脏跳动的地方。连呼吸都跟着疼,心脏这里都像是被人掏走一块。
小慧穿着红色的嫁衣,头上戴着秀气的凤钗,泪流不止站在院子里。周围的邻居欢声笑语的盖过小慧的低咽声。
“新人拜谢”
随着司仪的喊叫,小慧噗通一声跪在张秀英的面前。老娘低着头,拘偻的身子,柱着那根缠着胶布的拐杖,也不看小慧。小慧咚咚的把头磕在石板上。
“新娘上轿”
小慧摸干净眼泪,双手撑起裙摆,再看一眼老娘,转身走到大门前。
“迎送新娘”
小慧朝着婚车走过去。
一步,一回头,一颗泪。
她看着这个把她相依为命,当成拐杖的老人,哽咽的不成声。她想起来那个夜晚,这个老人第一次看不见的夜晚,慌乱的抓着小慧的手,用几乎快断过气儿的声音和自己说,妮儿,咱娘俩咋就这么命苦。
她想起来那个跪在别人家的晚上,这个老人是有多深的委屈诉说不完。
6
冬日的雪终于在这一刻下了起来。像是灰霾的云朵,被风扯碎一样,大雪身不由己的在空中坠落。
张秀英抬起头望着天空。
从什么都看不到的黏稠的黑色里,感受到了落在脸上的雪。
“他爸啊,又一年了。”
零碎的大雪随着透骨的风到处飘零。落在谁家的井口里,落在刚出笼闹着热气的馒头上,落在老榕树下的老人身上。
老人望着大雪纷茫的村口,轻声喃喃。
“娃,我的娃。你咋还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