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灰暗的。
乌压压的云,一片连着一片。
一望无际的荒野里,有一个渺小又突兀的身影。
杂草打在脸上痒痒的伴随着微微刺疼,若芝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此时看来,这显然是个无趣的梦。心理盘算着走出去看看吧。这样想着她加快了脚步。
像是风声,又像是呜咽,空气中有轻轻的鸣响。心胸中涌起翻腾的情绪,压抑,厌烦,却又有着某种莫名的隐隐的期盼。这真是一种无比矛盾又复杂的情绪。
不知走了多久,入目之处依然是荒野,两边还是齐颈的杂草,四周依然一望无边的样子。习惯性皱眉,若芝心想这梦有些怪异。好似一个走不出的怪圈。
若芝停下脚步,闭上眼。拇指捏中指放到脑袋上,心中默数:一…二…醒来!
默念到醒来那一瞬“哒”一声,中指弹到太阳穴上。
然后若芝睁开了眼睛。
太爷说过:人的梦其实才是人性中最真实的部分。只有梦不会说谎,它藏着人最深处的欲望和向往,以及心底最隐匿的秘密和记忆。
包括那些连自己都忘记了的:记忆或者秘密。
床头微弱的灯光落在若芝脸上,昭告着她脱离梦境的现实。月光从窗户投进屋里落在地板上,将窗外树木枝杈的阴影照的分外清晰,好像一张杂乱无章的抽象素描画。
若芝觉得最近情绪有点莫名的焦躁,这是很久没有出现过的情况。上一次出现这种情绪还是八年前太爷离世前昔。
想来,太爷的祭日快到了。在漠城呆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若芝不记得昨晚自己第二次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大清早被扰人清梦的电话吵醒后接起电话里面传来的那句:"老大!"。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就被对方挂了电话。
最初,若芝总是分辨不出梦境与现实。在她的意识中,梦境有时候比现实还逼真,而现实却总是像梦境一样杂乱又无章。
于是六岁那年,太爷在她的手腕上绑了一根中间穿铜钱的红绳,说是给她辟邪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搞乱现实与梦境了。
太爷去世的时候,若芝把戴了十二年的红绳摘下来系在太爷手上随着他一起火化了。然后找阿衍纹了个永远都摘不下来的手环。
太爷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从医四五十年也算是救人无数。但他在世时就不让说“救”,他觉得不过是用所长之技,助人一遭罢了。[救]那是神仙菩萨做的事。
太爷用省吃俭用大半辈子攒的棺材本,供出了若芝这个村里唯一的一位大学生。望她耳濡目染多年治人续命之道,等上了大学后能接受正规的医学教育。
而若芝对现在的医学专科实在是没有兴趣,反而从中学时就对抽象化的心理哲学极其有感。她总认为,其实有的时候人的心理疾病比身体疾病更为恐怖更为复杂,也更难治愈。
它是万物之源,也是万恶之源。
若芝是那种早上一旦被人吵醒就无法再入睡的人。她抬头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七点十五。这个点对于每天睡到中午的人来说简直是早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若芝躺在床上仰天长啸,默默将一大早吵醒她的轮子祖宗十八代慰问一遍之后气愤得滚下床去洗手间洗漱了。
洗漱完若芝打开电视机准备看新闻的时候床上的手机响了一声,她远远扫了一眼应该是轮子发过来的资料。
打开空荡的冰箱,里面只剩下两个鸡蛋一盒酸奶了。可巧,这两样没一种是她今天想入口的。她从床上拿过手机打算定外卖,刚点开一家名字听起来不错的店,轮子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我错了!刚才手机没电了!”
“你知道我不接早活的。”若芝心平静气得说。
“姑奶奶,我真错了!我昨儿个盯了个通宵,手机真没电了!这次是事情紧急不得已破你的例!”
“嗯,说来听听。”一大早电视上尽是广告,若芝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
挂掉电话的时候,电视里不知演得什么节目,一个打扮浮夸的演员在阴阳怪气得唱着“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节目演完了,跟轮子的通话也结束了。
若芝侧头看像窗外,郁郁葱葱的槐树将这旧楼围裹得有几分味道。她叹息两秒钟,还是拿起手机开始看轮子发过来的资料。
看完资料若芝又抬头看了眼挂钟:七点四十五。
若芝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去楼下吃早点。
远远就听见吆喝声。
“三斤十块三斤十块!”
“五块一把五块一把!”
若芝租住的房子是在市中心鼓楼附近的一个老旧小区,小区楼下就是早市。她站在早市街口看着簇拥的人群、叫卖的小贩,不由自主想起记忆中小镇上赶集的画面。
说实话这个漠北小城的早点总是有些单调随便。除了豆浆油条就是满大街流窜的鸡蛋灌饼,连煎饼果子也见不到几个。不像南方,无论是小镇还是大城,早点总也算是大张旗鼓的一顿饭。走两步就能碰上一家琳琅满目的早点店,花样种类繁多,引人食欲。说起来,若芝真是有几分想念小镇的豆腐花了。
赶早市这种体力活不适合若芝干。她欣赏了会儿热闹喧嚣的早景便猫进了街边一家早点店里,要了两根油条一碗豆浆一笼包子,觉得有些欠缺,若芝又要了个茶叶蛋一个馅饼。能吃能睡,是若芝行走江湖多年的秘技中最重要的两项技能。
除了吃的时候不会睡,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情景下只要若芝闭上眼,分分钟就睡着。关于吃这一点,即使天塌下来也不会影响她的食欲和饭量。
每当轮子吐槽她的食量时,她总会怼回去:你懂个屁啊!脑力劳动实际要更加消耗体能!
然后继续我行我素。
最后一个鸡蛋下肚,若芝兜里手机响了一下。她拿出来,看到轮子发的消息:机票已经搞定,下午两点五十。晚上见。
若芝慢条斯理的擦擦嘴然后起身。
广场上散布着些锻炼身体的人,若芝从容得自他们中间穿过,往超市走去。
工作日的这个点逛超市的大多都是些抢特价的大爷大妈。若芝溜达了两圈买了些七七八八可有可无的零食,最后拎了两大包从超市出来了。好在离住的地方也就六七分钟的路程。
若芝喜欢一回到家冰箱里有满满当当得吃的,有布置得舒舒服服的沙发和床。
所以每次出外之前,若芝都要把家里布置得好像有人收拾好一切在等她回来一样。
有时候想想,其实这也是挺可悲的一件事。因为,并没有人真的在等她。等着她的,也许是一生的漂泊与动荡。
若芝有点丢三落四(好吧,其实是非常丢三落四),所以不喜欢身上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所以她也不喜欢背包,不喜欢戴任何首饰包括手表。
以前每每外出都不得已要斜挎一个小包,装证件和各种卡。现在,一个手机一个身份证一本护照随时可以走天下了。
“没有行李吗?没有任何行李吗?”
对于安检员的问题若芝认真得回答了两遍“没有。”
除了脖子上挂的手机和兜里装着的护照身份证。若芝其它什么都没有带。那副随意的样子看着倒像是去坐公车而不是飞机。
若芝一贯喜欢坐里面,不是因为靠窗。是因为不喜被打搅,可以一觉睡到目的地。
可能因为没有任何行李及背包之类,过安检时被仔仔细细探查了两遍,甚至上飞机就座时都被空乘人员探究的目光打量了半天。
下飞机时,有个热心大叔拍若芝肩膀:“姑娘,你行李忘记拿了吧?”
走到出口,若芝看到轮子那货在专心致志得翻手机。她吹了声口哨,轮子闻声迅速抬起头。
躲过轮子的熊抱,若芝打量他。
“看什么啊大哥。三月不见是不是发现我又变帅了?”轮子自恋得摸摸自己的寸头。
“我是看你这一身西装,觉得你丫最近膨胀了。”若芝笑到。
“岂敢!大哥不在小弟哪有膨胀的机会?”轮子谦逊:“主要怕你等,这不刚开完会就赶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么。”
若芝撇嘴“半年不见你这嘴比以前甜了。”
“真心话真心话!”轮子连忙摆手。
出了航站楼,轮子打完电话不到两分钟,三辆黑色越野停在两人跟前。轮子拉开中间那辆车的后座,让若芝上去。随后又自觉拉开副驾坐了进去。
“有必要这么大阵仗?”若芝扫他一眼。
“不是,这是程少的座驾。他已经安排好了,先去吃饭,他在酒店等咱呢。”
若芝眉头微皱。轮子虽然在若芝面前嘻嘻哈哈自称小弟没个正行,但是一向傲娇,称呼人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这个让轮子都称呼一声程少的人看来不像资料上显示得那么简单。
车子停在市郊的一座城堡式五星级度假酒店,门口的喷泉颇有些气势。轮子机灵得从前面下来抢在门童之前帮若芝打开了车门,那狗腿的样子让若芝直翻白眼,心中更觉这单活不好搞,怕是个难啃的骨头。
若芝觉得自己这一身休闲到无法再休闲的行头踩在酒店高端的红地毯上怎么着都有些不伦不类。加上前后各一个黑西装的跟班搞得她好像是被保镖互送的明星似的。若芝皱眉忽视大厅里一些陌生打量的目光,好在没两步就直接进了电梯。
电梯停在了顶楼,显然这一层是酒店的私人空间,整个走廊铺着一看就更加奢侈不菲的地毯。黑西装们停在一扇门前,为若芝和轮子拉开门,等他俩进去之后就跟门神一样立在门口了。
这是一间近两百平的大房间。屋内摆设对于不懂艺术和欣赏的若芝来说也没别的词,只能用浮夸两个字来形容了。
沙发上坐着一个同样西装革履低着头的年轻人,听到门开的声音顺势抬起头,随即若芝便感到一道凌厉的视线投射过来,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程少!这就是我大哥!”轮子一脸的兴奋“大哥,这就是程少!”
沙发上的人缓缓起身,双手插在西裤兜,轻轻勾起若有似无的笑,略微慵懒又傲慢的声音吐出两个毫无诚意的词“久仰,程覠”
若芝随意一笑“幸会,若芝。”
“敢问若芝姑娘芳龄?”
“呵,年龄可是女生忌讳。我们且还没熟到这种地步。”若芝扫他一眼开着玩笑半真半假得说。只觉这周遭的陈列摆设都金碧辉煌得跟眼前这人周身气质比起来显得有些突兀。
“呵呵”程覠配合得干笑两声,抬手做出个请的动作。
若芝随意得坐进沙发里。
“我这边的情况车仔应该已经详细告诉你了。”程覠开门见山。
若芝挑眉,点头:“那么,我的规矩……”
“清楚。”程覠也直截了当。
这是一间布置得像公主房一样的套房。
房间里很安静,空气中只有平缓的呼吸声。月光从窗户里投进来,轻柔得落在地毯上,落在宽大的床上,落在床上沉睡的少女脸上。那长长的睫毛像两把浓密的刷子,月光拂过投下半弧形的阴影,脸色苍白却美得惊心动魄。墙上钟表里的秒针落在数字12上。坐在旁边沙发里的若芝最后扫了一眼床上的少女,也闭上了眼睛。
若芝感觉到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明明是闭着眼睛,眼前却闪过无数片段以及碎片般的画面,各种画面衍生出来的情绪飞快在脑海中身体里流窜。不知过了多久,心脏传来失重的感觉。她意识到自己在下坠。不等她睁开眼,又是一阵彻骨冰凉灌顶的窒息感包围了她。若芝屏住呼吸,好一会儿,等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是无边无际碧绿的草原,草原上散落着一片片五彩的花海。蔚蓝蔚蓝的天,天上漂浮着一团团白白得圆滚滚的云朵,空气中隐约传来阵阵芬芳馥郁的花香。
她突然想起周杰伦的《花海》,眼前这个世界,美好得让人窒息。
这,就是少女脑海中的世界。
若芝深深得呼吸了一口气,尽量不突兀得开口喊:
“喂~有人吗~”
似乎是听到了声音,不远处的花海中立起一个纤细的身影。若芝看到了一个身穿白长裙的少女,于是她朝少女挥了挥手,
然后席地而坐,随手扯了跟狗尾巴草叼进嘴里。
少女走过来时,手里已经抓了不少的花,颜色赤红鲜艳得有些乍眼。
她用疑惑又茫然的眼神看着若芝。
“这是什么花?”若芝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曼珠沙华。”少女的声音很好听,甜甜的却有些缥缈。
“可以吃吗?”若芝将狗尾巴草从嘴里拿出来。
“不可以的,有毒性哦”少女似乎是被若芝认真的表情逗乐了,浅笑到。
“哦~这样啊。”若芝撇撇嘴,又将狗尾巴草塞回嘴里。“这里可真美啊~”若芝顺势躺下,身后是软软的草地,躺下的瞬间鼻子里有清新的清草香。
少女在若芝旁边坐下温和得开口:“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若芝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没有回答少女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得说:“你知道天空其实并不是蓝色的吗?”
少女迷茫的看了眼若芝,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望向天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若芝轻轻得问。
“等人……”少女低头思考了一下,然后轻轻得回答。
“你在等谁?”若芝收回目光,平静得看向少女。
少女依然迷茫:“我……”
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依然呆呆得望向天边的云朵“我也不知道……”
然后似乎陷入了沉思。
若芝看着四周。
这花海不应该如此单调,按理说至少应该有些其它建筑物。怪不得轮子火急火燎得呼唤自己。
原来是快消逝了。记忆和梦境都在一点点消失。 再晚来几天花海也会消失,花海一消失,这个世界也就不存在了,那么这个世界的女孩自然也就消失了。也就意味着,这个女孩的最后一丝意识也消失了。
天边缓缓移动的云朵洁白无暇,将天空映衬得更加蔚蓝。不知哪里的风轻轻吹过,花海摇曳起浅浅柔美的线条,像少女微笑时唇边扬起的弧度。
微风轻轻带起少女飘逸的乌发,带起她白色的裙角。美丽的少女就像天使一般纯净,如同眼前的景像,美好得仿佛一碰就会消失。
“有些人等不来的~”若芝轻叹,双手撑地缓缓起身,接着道:“你要自己去找。就像有些答案,你要自己去解开。”
说完若芝便自顾自朝不远处的花海走去。
若芝回来的时候,少女还在望着远方,脸上有悲伤的眼泪,眼神却依然迷茫。
“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
若芝弯腰拿走少女怀里鲜艳乍眼的花,将手里采好的一把花递给少女。
“这是什么花?”
少女收回远眺的目光,呆呆看着若芝递过来的花问道。
“格桑花。”若芝拍拍手,然后对她伸出手说:“走吧!”
少女看着手里的花朵,水汪汪的眼珠转向若芝不解道:“去哪里?”
“带你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