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太去的消息是外婆通知给我家的。
在我印象里,阿太和外婆的婆媳关系不算好。阿太偶尔来外婆家凑热闹,外婆总是很不客气地下逐客令。外公也只是沉默。
我不太记得阿太当时的表情,也许是她年龄大了,嘴总是歪着,眼睛也快被一层层褶皱压得看不清楚。但妈妈总是对她特别好,等她发现阿太走了总是会追出去。这时阿太佝偻的背影,已经和围墙融为一体。
但近几年,她好像是没来过。
外婆说,就是因为阿太让孩子们干活,却只留了男孩子吃饭,把妈妈打发回家,她才看阿太不顺眼的。
外婆问我们第二天能不能过来,要告别遗体、送火化、上山、吃白饭。琛和开都大了,火葬场可以去了。我们当然说是。
起了大早,我本来想浅浅上个妆,妈表示不用。到了村子里,礼堂已经挤满了人。带着白帽穿系着丧服,老一辈是灰白的头发黝黑的面,挺着啤酒肚的男人把衣服带一解敞开。坑坑洼洼的地面总感觉因为天气热晒得黏糊糊的。但又是清晨,一团团闷湿的水蓝色雾翻滚着。看着人潮我就开始不由自主渗出汗来。我本以为戴麻绳别白花就可以,却被外婆从头到尾裹了一身。我钻进人群里找到哥哥,他实习回来不久的缘故,脸和眼皮还是肿的。昨天我还因为他无法通过人脸识别笑话了他半天。
没和哥哥聊上几句,人群就开始移动了,伴随着丧乐,垂头丧气地朝路口走去。我们被发到一支裹着白纸符的短竹竿,疾跑几步赶到最前头。阿太的棺木因为天气炎热是和冷柜一起抬出来的。摇摇晃晃,当我们走到路口后,外婆气急败坏:“到转角了,跪啊!规矩不知道?”
我是真不知道呀。我和哥哥看到长辈们跪了,就急吼吼绕到他们后边,一只膝盖刚碰地,棺木已经从我们面前晃过去了。我们赶紧小跑赶上,到下一个转角或桥头跪下送别。我总觉得双膝跪地很变扭,但觉得长辈都跪了小辈不跪不合规矩,但看看哥哥也是单膝着地,我想,也不用看死规矩吧,心意到了就好,我看到棺木是真的有怅然若失的感觉的。那个腿脚不好,颤颤巍巍很少走出村子的老人,最后一趟能有这么多人送行,也不算太遗憾了吧。
“活九十多,值的。”外婆一边朝我们这些不懂规矩的小辈发号施令一边感慨。我和哥哥就像爪子打滑的大金毛,一条路跪了七八回,把阿太送上了灵车。我们这些送行的被安排上了客车。
客车上,一位长辈一路哭嚎,却是与她年龄不相符合的幼稚。“她(阿太)叫我宝贝啊,每天早上起来都叫我宝贝……”车上的人一声不吭,到后来有些许烦躁的悉悉索索和吃吃的笑,后来有一人大声到:“别哭了,差不多得了。”很多人都像是忍耐很久了一样地应和。我刚开始以为是仪式,但她真的哭了一路,而且到后来她在大家的阻拦下哭嚎得更厉害了。
“你男阿太对她特别好,天冷时把她的脚捂到自己胸口给她取暖。上次你男阿太走时她哭得更惨,觉得她没尽到孝。后来几年,你女阿太就是她一直照顾的。也算不留遗憾了——好啦别哭了!”
快到殡仪馆了,前面的车上的道士把一双鞋丢下车。“身子要火化了,鞋给灵魂的,可以跑了。”外婆解释。
到了殡仪馆,拐进一个房间,工作人员早就把阿太搬到这里了。地上是花篮,系着送花小辈的名字。我有些遗憾,家里的白百合很好看,早点没想到。仔细看纸带上的字,却出现了我和哥哥的名字。原来早就有人置办好了。工作人员让我们所有人手拉手围成圆绕阿太的棺木走。哥哥抓住我的手。很奇怪,我们长大后很少有肢体接触了。高二时我拉着他的手腕把他拉过来看东西,他大概觉得变扭,把手腕抽走了。阿太在馆里只露出模糊的脸,绕完后,工作人员把棺盖移掉,最后一面,再看看吧。他说。
我走上前看了。阿太的眼睛和嘴合得格外紧,好像有很多秘密不愿意告诉我们。皮肤上的褶皱松垮又好像处理过,斑点色沉都没有。我没有多看,便让开了。一路哭过来的那位长辈继续抱棺哭,还是重复那几句宝贝。我走到房间外去了。从外往里看,小姨认真地伫在馆前,默哀了许久。
工作人员往棺上浇了透明的液体,便让我们去其他房间等待了。
接下来的上山一切便十分顺利。阿太他们仿佛早早给自己做好了所有准备。坟是老式的,是他们早就买下的,男阿太已经在这里等了两年。“位置真的不错,湖景房。”有人轻笑。是比他们的小旧房子开阔。我想。工匠把碑移开,往传统的木棺材里浇骨灰。合棺移进去。把碑上的红字涂黑。阿太这一辈人就彻底走完了。
两位阿太的合照还挂在他们的老房子里,每年妈妈会带我过去送软乎的糕点给他们,我每年都会看一看。他们的合照上穿的是唐装,笑得坦然大气。也许这是他们早早准备好的遗照吧。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可能不再恐惧了,而是有条不紊,体体面面。
最后就是白饭了。老年堂里早上还停着阿太的棺椁,中午便是热气腾腾的油烟。饭菜出奇地好,龙虾、松叶蟹、东星斑……外婆说,这是阿太自己的钱,这样一场丧事后,还有富余。饭菜最后还是没吃完。看着只动了几筷子的鱼,满满当当的皮皮虾,我想起阿太以前翻垃圾时发现剩了半瓶的冰红茶高高兴兴地给她的小孙子说好东西。村里每月150元的老年餐舍不得吃。
“想不开啊。这是你阿太捡瓶子捡出来的,最后进的是我们和厨工的胃。”爸爸没看到我的表情,不合时宜地感慨唏嘘。
“这场葬礼算不算盛大?”我想不出好的词,外婆接得很干脆:“是富贵人家的标准了。”
“……”
“村里以前还有人给他的老父亲停尸,坚持要七天。天热啊,都肿了臭了,搬时(遗体)差点出不来,都快散了。”
“巨人观?”
“对啊,说一定要到七天才算孝。何必呢。”
“那我们办得很好了。”
“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