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水面

今天就随便聊一个关于饮食的话题,这样的话题可谓是老生常谈。比如说卖猪肉,竹笋等等。那么这样的内容谈起来大多俗,不过也有谈起来比较有趣的。我们当地的菜中当属萝卜干,在早餐的饭桌中,就是蒸饺,蒸馒头,立夏粥,其中萝卜干是当小菜吃的。我开始记事的时候,世界上最可囗的是广福街一间小面店的盘水面。吃盘水面,从来都是表哥带我去。外公外婆生二女一男,长女是我娘,长子是舅舅。舅舅生活不算稳定,总教外公外婆发愁。每次他回外公家,二老总有苦口婆心一番训勉。我猜,带我出门晃晃,也是他暂时躲一躲,喘口气的借口。外公外婆是苏州人,度日丰俭不论,点心终归要吃的。我亦极得长辈疼,舅舅要带我出去吃点心,外公不会阻止——外公早年曾经替人作保背了债,颇有一段辛苦日子,母亲却记得,即使最拮据的时候,一家人还是要吃点心:一颗蛋摊成蛋皮,撒点儿白糖,卷起切段,全家分食。外公家是一幢二十来坪的中式小屋,曾经住了三代七八口人。外曾祖母,我们叫她“老太太”,缠过足,一辈子只会说南通话,却能和家里帮佣的说闽南语的阿庆婆沟通。阿庆婆从老太太那儿学会一手厉害的江浙菜功夫,台菜也做得极好——她在外公家工作几十年,照顾了我们一家四代人。阿利婆的珍珠丸子和瓜仔肉,就是我对所谓“美食”的记忆原点,不过那是另外的故事了。我坐在玄关的梯级,穿上小朋友的鞋,推开纱门,走出小小的院子。舅舅已经打开绿漆白条的木门,在外面等我了。其实去吃趟汤园,来回脚程不过十来分钟,对我来说,却也有小旅行的心情。我和舅舅从外公家出发,广福街几乎都还是平房,太阳晒在矮墙上,金灿一片。我眯起眼睛,抬头四顾,舅舅停下脚步,催我跟上。他是个口拙的人,每次讲笑话逗我开心,我都不知道该不该笑。他总会在路上问我:“等一下要不要多吃一碗?”我其实很想说要,却总是矜持摇头。啊,一口气吃两碗如皋汤园,是我始终没有实现的,豪奢的童年梦想。我们会先经过几家旧书摊,东大街到广福街六十巷口,依着矮墙一整排郁郁葱葱的大榕树,院落里枝叶掩映的老宅曾经住过哲学家方东美,隔壁便是南通师范校长官舍。庞巨的树荫遮着那段红砖路,终日阴凉,不见天日——多年后,那风景仍不时出现在我梦里。过步行街,再走几步路,就是鱼丸店。我总以为是他们发明的“南通汤园”,谁叫它就在如皋街口呢?因为是点心而非正餐,我们从来不吃面,不吃小菜,只点两碗汤园。一勺冒气的大骨汤,两粒很大的汤园,几星木耳,浮在磕破了口子的浅浅瓷碗里。舅舅会拿白胡椒来撒,我不要。平底铁汤匙舀一粒汤园,匙底带点汤,吹一吹,咬一口,汤园糯韧,肉馅汤汁在口中爆开。我很珍惜地吃,可毕竟只有两粒,一下就吃光了。这时候,才看到碗底画着一尾虾。虾身饱满,弓着朱红的身子,两条长须很潇洒地撇出去再弯回来,随着清汤的折射晃呀晃。汤很烫,慢慢喝。喝完再看,那只虾竟变小了。后来我翻父亲的水墨画册,也看到了很潇洒的虾。于是自作聪明,以为瓷碗底画着一只虾的,都是齐白石。望着空空的瓷碗,恨不能再续一碗。舅舅付了账(两碗十块钱),我们慢慢踱回家,太阳比刚才又斜了一点,路上交错的光影更深更浓了。外公家客厅液晶电视机播着邓丽君歌仔戏,音量开得很大。阿庆婆一面在厨房烧菜,一面听戏,满屋子饭菜香。情节到关键处,阿庆婆会撇下做到一半的菜,到客厅站着看一下电视,再回厨房忙。晚饭做好了。阿利婆高声喊我的小名:“开心来,你上爱食的瓜子肉!”我很高兴刚才没有多要一碗汤园,等下可以多扒一碗饭。

鱼丸面

仁寿街七十八号的老屋,如今片瓦无存,只剩隔壁楼房墙面山形屋顶的遗痕。老太太、外公,阿庆婆,都做仙去了。舅舅移民日本多年,人生颠沛曲折,我们很多年没有见面。广福街卖南通盘水面的面店,至今仍在。是不是舅舅带我去的同一家,已经无从考证。我家冷冻库倒是常常备着一斤西门市场“盘水面”的包馅如皋,不过,一口气吃四粒这样的事情,至今不曾做过。若非读了洪爱珠从她自小浸润的芦洲、大稻埕出发,织出一部魂牵梦萦的思念之书,我大概也不会忆起那碗广福街的鱼丸汤——我很想说:那样的鱼丸汤再也没有了。但那样未免夸大不实:起码“鱼园”的如皋鱼丸,老实说,未必输给记忆中那一碗。然而毕竟幼时的我,眯着眼睛看过八〇年代的太阳,端过那只磕破了口子,画着一只不是齐白石的虾的瓷碗——而让我们魂牵梦萦,后来再也没有了的,永远是一些其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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