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岭徂徕一线牵
贾延翔
天阴沉沉的,雨似下非下。
表伯如愿回来了,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儿时的东南洼。故乡的东南洼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也很多次出现在他的诗词之中。东南洼是村子东南沿河的一片洼地,这里树木茂密、草长莺飞,是表伯儿时的百草园。东南洼对于他就像高密“东北乡”对于莫言,那里有他深深地烙下的故乡的印记,那里成了他终生走不出的童年。
表伯生于一九四零年,字迟云子,号习习谷风。表伯的故乡是山东省新泰市楼德镇力里村,在这里他生活了二十个春秋。据他自己所述,小时候他开口说话较同龄人都晚,长辈们一度以为他是天生的哑巴,因此他上学也晚。对此,他曾赋诗以自嘲:
花开分早晚,叶落有先迟。
人智如花开,诗云子曰辞。
他的父亲——我的姑爷爷去了东北工作谋生,他在家乡上完初二时赶上了自然灾害,于是,二十岁的表伯陪伴母亲——我的姑奶奶携带年幼的弟弟妹妹踏上了去往黑龙江的列车,投奔他的父亲去了。在小兴安岭伊春市,表伯上完高中,进厂当了工人。他做过电焊工、材料员、食堂管理员……据他说其实并未干几天活,因为他是高中生——知识分子嘛——能写会画,所以经常抽调他到各个部门用毛笔书写“规章制度”;用粉笔书写“板报文化”等。
改革开放后,人才紧缺,表伯这样的“老高三”成了宝贝。于是,他被安排进了中学,教高中语文课。表伯功底深厚又多才多艺,很是受学生喜欢,二十多年的教师生涯也是桃李满天下。他曾自谦做诗曰:
落红将尽动幽思,无愧为人殿嫁衣。
愚幸暮年终有养,智迟同辈福无方。
好诗书画却荒课,偏蕴叟翁频恋技。
惊讶何年超越我,保龄球计识明时。
表伯退休后在伊春市老年大学教授诗词格律课,他在教中学,在学中教。他在教学中系统地掌握了诗词格律专业知识,同时自己创作了大量的诗词曲佳作。他二零零四年五月加入中华诗词学会,同时在伊春市作协担任副秘书长,主抓诗词格律的推广传播。他不顾年高,精神饱满义无返顾地投身于热爱的传统文化传播工作之中。
二零一五年,他的作品要以《徂徕小岭》为名结集出版,需要几张故乡有代表意义的照片,因他的近亲子侄辈不是在东北就是在全国各地城市工作,留守故乡且适于拍照事宜的就只有我了,至此我才开始正式地与表伯有了联系。他得知我也喜爱格律诗词很是惊喜,开始对我不吝赐教。当时他习惯用电子邮箱,他将格律诗词相关知识用邮箱发来,我学习后将自己创作的诗用邮箱发去,他再用邮箱将批改意见发来。这期间表伯对我颇多鼓励、颇多指教,当然也有批评和建议。
他的《徂徕小岭》一经付梓,他立刻将喜讯告知于我,并要了我的详细地址,将印刷精美的新书寄来一大包。《徂徕小岭》是表伯一生心血的结晶,书中他用诗词曲赋的形式讴歌桑梓故地和第二故乡小兴安岭,缅怀旧友、叙唱亲情、感悟人生、针砭时政、咏物读人、赞美山河,抒怀身边事,感念师生情。其中,不乏对祖国的祝福对故乡的热爱;不乏对社会的关注对生活的期望;不乏对先贤的感念对后辈的规谏。新书后面非常贴心地设计了三个附录:一是格律诗(中华诗词)知识要点,二是平水韵表,三是词林正韵。这极大地方便了我这样的诗词爱好者参考学习。后来我在望岳雅集公益诗词学校又系统进修了格律诗词的写作并担任了该校网上公益教师,我还将表伯的《徂徕小岭》转赠与在网上跟我学习的学生,我也像表伯一样积极地投身到中华诗词的传播活动中了。
表伯是故乡的名人,我们镇政府二零一四年设立的泰宁革命历史博物馆中有楼德名人展板,展板上十位楼德人,表伯名字赫然在列。看来,表伯在全国诗词界声名远播,以至于楼德镇政府在搜集整理楼德名人时,将他这位身在异乡的楼德故人纳入了其中,而且是唯一在世的一位。当时我与表伯从未见过面,是带领我的学生参观博物馆时偶然发现的,从那时起对表伯深深的崇拜就在心中油然而生。
说起来,我与表伯其实就有过一次线下的交流,就是在新书完成后他回来的那一趟。他是要将新书的一部分捐给他的母校新泰二中,一部分捐给的桑梓地楼德镇。我给他提前定了宾馆,陪他吃了一顿晚餐、一顿早餐。那年他七十六岁,我三十九岁。虽然我们第一次见面,但都相见恨晚、倍感亲切,他身体很好、精神矍铄,在走亲访友的同时他还在我们市文联组织下进行了授课和赠书。他性情率真、温文尔雅,与之相交者都不自觉地受其感染而坦诚相待。
没想到的是,那第一次见面竟成了我与表伯的最后一面。他回伊春后不久身体就有了不适,小疾虽无大碍,但随着年事渐高又添新疾,后来行动就不方便了。也许正是这些情况促使他赶紧将自己落叶归根的想法付诸实施,他委托在家乡的近亲侄子在村子东南洼给他砌了寿墓,寿墓挨着他的父母。
当他最后一次从小兴安岭回到徂徕山南边这个村庄的东南洼时,我早早地赶去迎接这位漂泊异乡的游子——这位亦师亦友的长辈。我仿佛听到他在风中吟唱:
小岭徂徕一线牵,
八旬老叟赴童年。
千山阅尽归飞鸟,
叶落寻根洼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