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一届征文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waiting花园的长椅是方圆五公里最受欢迎的歇脚处。妇人抱着婴儿疲乏了,就坐在椅子上,把婴儿从背上解开,摘一片芭蕉叶扇风。乞讨者夜晚无处可归,便天做被椅做床摊在椅子上酣睡。连毒日头的中午有去远方离开妻子务工的人,都会在椅子上长坐一会,有时候低头,有时候长叹息,拿出那个装满水的梨罐头玻璃杯喝几口,又背上沉甸甸的被子,开始了远离故土的新一年的征程。长椅上的人不停轮换,来来往往,琪琪喜欢从窗口观察来往的人。他们让她感觉热闹。
waiting花园紧挨着安琪家的左边,父亲离开的时候说,家里的厨房需要新建了,于是拆除了原先靠在房子左边边的那个小小的蓝色铁皮的小屋。第二天一早,天濛濛亮,父亲就起身蹑手蹑脚窸窸窣窣地洗漱,几口吞下昨晚提前买的馒头,就着热水大口吃完,离开小家,裹上军大衣,三步一踏骑上自行车。他去采购粉刷墙壁需要的油漆,琪琪追出去好远,直到看见那束手电筒的光蜿蜒出好远,越来越细微,直到消失不见。然而,那个梦想中的厨房没有建起来,琪琪在那片空地上撒上一些花籽,拿一块木牌用油漆刷上闪亮的英文字母,“waiting花园”,底下一行小字:如果你累了,可以在这里歇一会。没想到之前硬邦邦的土地,经过琪琪这么一整理,陆陆续续多了很多种芬芳的小花。
爸爸在琪琪眼里是最好的爸爸,是无所不能的超人。会在夏天的时候用各种百合,红豆,红糖,茉莉花等等,做出香喷喷的冰糕。会做各种小物件,左边的按钮旋转几圈就会跳几步的螳螂。过年的时候,琪琪的家也比别人多些热闹,红红的老虎灯笼,用红纸糊上,上面还有灯谜。竹编的椅子,琪琪专用的镂空小木扇。给妈妈制作的海绵垫芯的皮椅,直到现在妈妈也会每天搬着它到花园坐着晒太阳。
在外出务工潮最流行的那几年,琪琪的爸爸也绑上一床被子随大队伍出去了。然后琪琪的家从一大间土基的房子变成了几间瓦房,又变成了现在两层的砖房,表面还贴了浅浅的蓝色的瓷砖。没有人貼浅色的瓷砖,因为不耐脏而且过几年就会被冲成白色的,可是妈妈喜欢,爸爸说,大不了过几年重新貼嘛。过了一年,瓷砖房右边靠了一间半扇百叶门的卫生间。那一年爸爸正在按自己的计划,给这个家盖一间敞亮的厨房。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苦尽甘来就好了”琪琪经常会感叹。
母亲是孤儿院长大的,成年后在一家服装厂做裁缝。因为从小的环境特殊,她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对任何人都是克制温柔又礼貌。母亲是在街上偶遇爸爸,她正在上班的路上,被他的那辆车头悬着好几斤重的蔬菜的自行车剐蹭到,瘫坐在地上懵了很久,都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直到他扶起她,她才站起来,拍拍裙子说:“没事”。父亲来自父母离异的家庭,他的父母离婚后,跟着母亲一直生活到十八岁,直到奶奶说,自己很早前结识了一个江苏的商人,之前一直放不下年幼的父亲,现在他长大了,剩下的半辈子,想为自己活。于是十八岁的父亲在找到工作后就骑着自行车,把奶奶送上了那一趟绿皮车,往后的每一年都是书信来往。那些信父亲藏在床底下的一个绿色的小盒子里,信中得知那个江苏商人对待奶奶很好。而那张父亲和母亲结婚手写的请帖,却始终没有寄出去。
她们感情如在玻璃瓶中储存的枇杷,半夜发出咕噜噜跳跃的气泡声音,枇杷酒快要酿好了。两人的爱情也迎来了正式的婚礼,父亲竭尽所能张灯结彩,没有亲戚,只有几个朋友,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一对新人给他们的房门贴上大大喜字,给床换上大红的床单被罩,挑选了一个好日子,母亲就带着她那一架缝纫机,嫁给了父亲。
琪琪的出生,让这个家庭更加圆满。母亲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用篱笆围成了一个花园,栽种了数不清的花。
花园前面的美人蕉和芭蕉树舒展着宽广的叶子,雨水落在上面噼里啪啦。洗澡花原本不多,只是每一年开放之后成熟的种子就会落在泥土里,一年又一年,现在已经长得十分拥挤,喇叭花的藤蔓已经攀上了那棵高高的椿树,姜花和栀子的香气浓郁,矮小对环境又有要求,走进花园你就会发现,这个花园的花朵参差不齐,每棵花朵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张扬的暴露在外,芬芳的处于中心。喜阴的被护在叶下,喜阳的一直昂扬生长。
直到…直到…这个花园的花已经把路边的那条唯一的小路拥挤成逼仄的一条,琪琪和妈妈又在旁边放上长椅。妈妈说:“你爸爸如果在的话,看见咱们花园这么受人喜欢会很开心的。”
今天的阳光似乎从海洋蔚蓝的海底投射出来一般,明晃晃,但耀眼不燥热,湿答答的小路也干了大半,植物们喝饱了水精神抖擞。琪琪早起从房间帮妈妈穿好衣服,梳理好她齐腰的头发,她肥胖的肉已经无法藏在细窄的拉链下,拉进去又会流出来。琪琪给妈妈换上宽松的白色睡衣。用mp3打开,播放了那一首妈妈喜欢听那首《我想我是海》。
我想我是海宁静的深海 不是谁都明白
胸怀被敲开一颗小石块 都可以让我澎湃
我想我是海冬天的大海 心情随风轻摆
潮起的期待潮落的无奈 眉头就皱了起来
妈妈凝望着远处,失神地听着这首歌,喉咙也喃喃地跟着哼起来。那是她和爸爸恋爱时候最喜欢的歌。
琪琪步行去上学。妈妈喊住了她:“看看你爸爸的茶杯水凉了没有,换杯热的,冬天了,他骑车回来手会冷。”她在花园里摆弄着花草,把那几棵紫薇反反复复修剪的已经矮如侏儒。
“知道了,妈妈”。
诸如此类的对话每天都有。
琪琪你看看你爸爸的鞋子有没有拿出来晒,今天太阳好好。
琪琪,菜地里你爸爸种的豆角今年估计会大丰收嘞,我们得去摘一点做盐渍豆角。
琪琪你先去吃饭,我等你爸爸回来再吃,都八点了,最后一班车应该也到了呀。
琪琪知道,爸爸不会再回来了,从他被那个载满西瓜的货车骤然撞飞,弱小的自行车像被大猩猩拍碎的蚂蚱一般,躺在地上,四肢分离。父亲如纸片一般倒在西瓜残瓤里。但她不能说出来,甚至客厅也不会挂上父亲的遗像。她的小脑袋瓜总得每天编出不一样的谎话告诉妈妈。
爸爸现在是一名海员,海员要好几年才能回家,才能盖更大更好看的房子呀。
“哦,海员”。妈妈点点头。
爸爸现在在镇上当警察,最近有很多小朋友的自行车被偷盗了。他得抓抓紧,不然小朋友得走很远的路去上学了。
“哦,警察。”妈妈说。
也有一次,也就是那么一次琪琪受不了了,大声对她喊叫:“爸爸死了,你忘记了吗!那个肇事者还赔钱了,来我家跟你道歉了!你关着门,到底是真忘了还是假的!”
妈妈像被抽掉了灵魂,连吸好几口起也没有喘上来,眼睛很快氤氲上雾气,瘫软地在卧室的地上就哭了,哇哇大哭。
从那以后琪琪就知道,以后是该她来宠着妈妈了,她也知道问妈妈再多遍,妈妈也只会回答:“我在等你爸爸。”治愈一个精神残疾的患者要接受别人把心掏空还得去爱她。琪琪再也不敢说累。
长椅上经常有晚饭后的行人散步累了,议论纷纷:“那个娃娃好可怜,爸爸车祸死了三年了,妈妈就这个样子神志不清,那么小就要照顾一家了。”
“是嘞,真可怜。”
从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再说话,父亲的遗像在客厅挂了两周,随后琪琪取下来。照片上他那么温柔地看着她,仿佛在说,琪琪,妈妈就交给你了。琪琪知道,母亲在乎的,只有那个花园和有关于父亲的一切,关于之前属于自己的所有位置都要腾空给那段惨烈痛苦的过去。
琪琪知道,但还是甩甩头,回家了,要开心起来,妈妈只有靠自己了。于是大跨步走到花园里,放下书包,收拾下准备今天的晚饭。做好晚饭,夕阳已经只剩下最后一瞥,撒下花园的夕阳,是这个家庭最后的温暖。她喊了几声,没有回应,轻声走过去,看到妈妈眯着眼睛,仿佛睡着了,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她想打开看看,母亲被她的举动微微惊醒。
“妈妈,你还在等爸爸吗?爸爸要明早才回来了”。
半晌,妈妈缓慢抬起眼睛说:“不,我在等你。”
“喏~你看,这是给你纳的鞋底。”
琪琪低下头,终于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