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①
那天最后什么也没发生。
除了楚恕之正式向郭长城告白。
那天楚恕之向郭长城承诺,无论今后的他俩是死是活,无论这条路走到最后是福是祸,楚恕之都会牵着这个小朋友,永远也不放手。
山河锥当面哭得稀里哗啦,没说什么,私底下却好像是把楚恕之叫出去揍了一顿。楚恕之虽然强但到底还是人变得,挡不住山河锥不要命似的攻击,鼻青脸肿地回来了。最后谁输谁赢,山河锥又说了什么,楚恕之三缄其口,林静磨破了嘴皮子也没透露半个字。
山河锥在暴打了楚恕之后没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只跟沈巍报备了一句说去和另外两个一起找办法,她心疼自家兄弟,却到底还是害怕斩魂使。所幸沈巍也没有阻拦,还指点了一句可能的方向,让山河锥欣喜若狂地走了。
赵云澜联合了祝红和大庆,私底下说好了就当没听见当初山河锥那句话,每天照样嘻嘻哈哈的上班,摸鱼打屁,指挥小郭端茶倒水,只有楚恕之生气的时候才收敛一点。为这,林静和大庆不知挨了楚恕之多少黑拳——怕郭长城难过,楚恕之从来不当面揍人,反而比谁都使唤得来劲。
整个特调处,除了汪徵弱女子多愁善感,看着郭长城的傻笑总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之外,所有人到好像是把那一天删档了。
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赵云澜说。
后来楚恕之被郭长城带回去见家长了。
倒没发生什么惨绝人寰的伦理大戏,郭长城他二舅也只是郑重地问了一句想好没有。
当然是想好了。郭长城想。我把我最后的性命都放在他手里啦。
二舅妈表面上一副反正你也不是我亲生的我无所谓的模样,郭长城领着楚恕之出门后,悄悄抹了抹满脸的眼泪。她看得出来,大外甥这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对象,是把郭长城当心尖尖来护着。
当年她和他新婚,她也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
那是一场把一生押在一个人身上的豪赌。
郭长城和楚恕之做了很多很多事,包括去了郭长城一直心心念念却从来也没敢去的鬼屋。
那地方阴煞气重得很,郭长城几乎是真鬼假鬼见了个遍,从头到尾都没从他楚哥背上下来,死死地勒着楚恕之的脖子。楚恕之堂堂一个尸修,都险些被他再勒死一回。
但是他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也没松手,托着郭长城柔软的小屁股,从头走到尾。
出了游乐园,楚恕之没松手,郭长城也没说话,两个人就这样连在一起,慢吞吞地回了楚恕之的小出租屋,夕阳把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晃悠悠拉得很长很长。
那天晚上楚恕之什么也没做。他把郭长城塞进浴室洗大白猪一样刷干净,放在自己床上,看着郭长城羞得粉红的皮肤,忍了又忍,叹一口气,俩人盖棉被,纯睡觉。
第二天楚恕之遭到了除赵云澜外所有人惨无人道的嘲笑。
赵云澜没来上班,请假理由是痔疮犯了。他刚说了半句,就被旁边的沈巍挂了电话。
————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好几个月。
明天就是特调处人形自走吉祥物的二十五岁生日,大家暗戳戳商量好了,要给郭长城大过一下。汪徵和桑赞趁着晚上把整个特调处张灯结彩,祝红在全龙城最好的甜点店订了蛋糕和红酒,林静特地回师门请了一枚开光的护身符,大庆和门卫老李做了满满一桌油炸食品——制作过程是老李老泪纵横的在一边炸,大庆在他手边吃。
赵云澜想和沈巍一起去给小孩挑一份大礼,沈巍却被新地府召唤走了,给他回信说一时事忙,明天小郭生日尽量赶回来。赵云澜撇撇嘴,自己骑着摩托去了龙城最大的商场,花沈教授工资,给小孩买了一条领带。
这都是半夜发生的,郭长城小同志对此一无所知,正在楚恕之床上呼呼大睡。
楚恕之一个陈年老尸体也不用睡觉,就靠在床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小孩的头毛,闭目养神,满脑子都是明天二十五岁生日过后郭长城的一百种食用方法。
“楚哥……楚哥…”
怀里的小孩儿闭着眼一声一声叫他,仿佛梦呓一样。
楚恕之也没睁眼,他没体温,特别贪恋被窝里这个小朋友的温暖:“嗯。”
郭长城还是闭着眼,声音轻轻的,也不知道到底醒没醒:“楚哥,楚哥我……我喜欢你……”
他喟叹般换了口气,嗓音低不可闻。
“……我爱你。”
楚恕之无声地笑了。
“我知道。”
再无声息。
楚恕之忽然一阵心慌:“长城?”
他急忙伸手去摸那具温热的躯体。
怀里的小孩儿已经没有了心跳。
时间是晚上二十四点整。
————
救护车的尖叫划破龙城宁静的夜空。
在特调处等着给郭长城过生日的赵云澜等人接到楚恕之语无伦次的电话赶到医院后,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乌泱泱一大群人和非人挤进急救科,看见郭长城安安稳稳地躺在病床上,连着心率监测和氧气。
他看上去更像是睡着了,连脸色都还带着一丝虚假的红润。
而医生的诊断报告正在楚恕之手里,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是心衰,就好象一个二十五岁的躯壳里,装着一颗八十五岁的心脏。值班医生困惑得直揪头发,想不明白这个年轻人到底是生了什么病。
楚恕之攥着那几张薄薄的纸,另一手抓着郭长城没输液的手腕,赵云澜和医生说话的声音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却怎么也听不进去。
可笑。多可笑。
可笑他居然还以为这个二十五岁能就这样平平安安地度过。
可笑他居然还以为可以让那个出言不逊的山河锥哑口无言。
可笑他自以为,他把郭长城保护得很好。
到头来,他还是谁都没能保护得了。
阎王要你三更死,安能留你到五更。这句话说得不是地府,说得是天道,天道要把镇魂灯芯收回去镇守它的天地,就不会留下这个平平凡凡,沉默而无知的郭长城。
医生又来了一次,交给他一张病危通知书。
郭长城用药物吊着的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忽然一阵阴风平地而起——从那场大战以来,特调处的人已经很少见到这样的出场了。
是斩魂使沈巍。
赵云澜咬碎了嘴里的糖块:“怎么,小巍,你来……接小郭?”他从沈巍的出场咋摸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却一时之间品不明白。
楚恕之双目赤红地看着沈巍:“斩魂使——”
他身上煞气暴动,这时只要沈巍敢动一下,他就跟他拼命。要是没有郭长城,他不过是个三百岁的老僵尸,早就死过一次——他什么都不怕。
可是沈巍没有动,他只是在黑袍下朝着赵云澜轻轻摇了摇头。
病房突然变得一片安静,看不见斩魂使的普通人被停止了时间,而特调处的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郭长城越来越微弱的心跳从机器的声音中流露出来。
“滴——”
“滴——”
屏幕上那条惨绿色的线条,越来越平缓。
沈巍突然一声疾呼:“时机已至!山河锥!”
郭长城病床附近的空间一阵扭曲,发出令人牙酸的破空声。空间的波动把楚恕之一下子撞得退了好几步,他没来得及松手,险些把郭长城拽下来。
“长城!”他又要扑上去,被反应过来的赵云澜一把扯住肩膀。
出现在空间里的是三个人,一个是小女孩模样的山河锥,她把本体攥在手里,指尖发白,神色一片凝重。另外两个,一个是长相雍容端庄的成年女人,她手里拿着轮回晷,应当就是轮回晷;还有一个,是个看上去就一身浩然正气,走在路上会被人优先求助的青年男性,他一头乌压压的黑发,偏偏头顶挑染着一绺朱红,什么也没拿,应当是功德笔。
沈巍一声断喝,说时迟那时快,功德笔以指为笔,出手如电,在郭长城眉心一点,留下一个鲜红的朱砂印记,笔锋上挑,竟从那一个小小的红点里面挑出一缕金灿灿的细线,那细线看着细如牛毛,似乎只要稍微用力就会被扯断,而实际上,那散发着金光的细线坚韧如蚕丝,被功德笔的指尖引导者越来越长、越来越多。
“咄!”功德笔笔尖朝轮回晷一指,游离在空中的金线就飘飘荡荡的进了轮回晷手中的本体,轮回晷一手掐上清诀,一手掐破煞印,生死相继,指引着那缕金线一圈圈缠绕起来,逐渐在轮回晷上盘成一个滴溜溜的金色光球,表面还沾染了星星点点仿佛火光的金红色。
最后一缕金线贴上光球,山河锥伸手将它从轮回晷上取下,双手捧住,一股浩然的镇压之力磅礴而来,朝着手中的光球而去,直到那枚比鸡蛋略大又比鸭蛋略小的光球不再旋转,乖乖停在她双掌之中。
以斩魂使新圣之力蔽之,以功德笔之力化之,以轮回晷之力生之,以山河锥之力镇之。
天道既然要一场生死,他们就造一场生死。
山河锥疲惫而欣喜地叹了一口气。
“镇魂灯芯,归位。”
然后恶狠狠地瞪着已经呆若木鸡的楚恕之:“喂,伸手!”
楚恕之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的伸出手,看着山河锥小心翼翼的把那枚金灿灿的“蛋”放在自己手里。
山河锥看着楚恕之这幅傻样,嘴巴撅得上天,不明白为什么胆子最小的灯芯这一世偏偏选了这样一个刑满释放人员。
“喂,楚恕之,你听好了,”山河锥叉着腰凶巴巴,“你是灯芯哥哥这一世选中的人,只有你能把他叫醒,你要好好照顾他,不然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轮回晷慈祥的笑着拍了拍山河锥的头,小心翼翼地看向沈巍:“斩魂使大人,轮回已成,我等这便告退了,日后,镇魂灯芯还请大人多多照拂。”说完,拉着不情不愿的山河锥躬身行礼,消失在空中。
功德笔对沈巍倒是还好,反而恭恭敬敬地给赵云澜行了个大礼——他与昆仑君很是有些牵扯,似乎是生性寡言,一个字也没说地离开了。
沈巍凑近赵云澜:“云澜,我……”
赵云澜上下看看他,觉得他没有因为搞事而受什么伤,摆摆手:“行了知道了,你……快去快回啊。”
沈巍不好意思地抿抿嘴,也消失了。
时间瞬间恢复原本的流动,急救科的喧嚣和心率检测器的尖叫一瞬间涌入大脑。
楚恕之惶急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郭长城”,一眼又瞥见掌心的“蛋”,一下子顿住了。
这个金光流转的“蛋”,有着半透明的外壳,并不是外壳在发光,而是里面装着的东西在发光。
“蛋”里面,一个小小的、没有楚恕之半个巴掌长,身形却分明是成年人的小人儿,安静地蜷缩成一小团。除了萦绕在身边和柔软发丝之间、随着呼吸一明一灭的光点儿让他看上去像是个小妖精,那个小人儿的长相,明明白白的,就是缩小到三寸长的郭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