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刚醒,玻璃窗外已然换了一个世界,暗黑的天与白色的浪,飘摇的树与单薄的人,每每想起一句歌词——雷雨世界像场灾难电影。对广州这样突如其来的暴雨已经习以为常,却还是害怕。怕排不出的地下雨浸烂我的脚丫子,怕狂风刮倒大树砸中自己,那吞噬苍穹的气势让人不得不怕。
然而我是自幼喜欢雨的,尤爱在夏天里淋雨。老家的雨,也很调皮,很不羁,但人小不怕他会伤害你。
七八岁的光景,放学后的小分队。三里多的山路,在夏天尤其难走。又热又渴,总是互相安慰,“到小卖部我要买一瓶饮料。”(五毛钱,小瓶子,味似美连达),“我要买霸王丝”(五毛钱一包的丝状辣条)。这个时候便觉得望梅止渴是真的有效的。一日遇上大雨,都没带伞,可见忘心这毛病是从小养成的。我们也不躲,每人摘一柄荷叶,便有了荷叶伞,好不快活。在高年级的带领下七八个人排好队,在泥路上前进,重复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真个应景”。这是歌舞团出身的音乐老师教我们的。全校六个年级就这么一个音乐老师,他课余时就在他那间办公兼起居的小房里做篾匠活。我们一群蹲在旁边看,看他胖胖的手拿起篾刀竹条那样灵活,不时想起他那短脖子里发出的男低音。直到现在,那时候他教的歌我还记得一清二楚,《一剪梅》《雄鹰》《掌声响起》,好听的不要不要,只是歌词贼难记。还有一首,《我的老父亲》,远近村里办丧事总放起这首歌,我就再不愿唱了。然而,这条路给我的记忆并不只有这些欢快的。下了雨的山沟沟里,我一连在那土疙瘩上摔了四五跤,怎么也翻不过去,现在想想就捂脸哭笑不得。下雨天一屁股坐在泥水坑里,伞被刮翻骨折是常有的事。那时候的长柄伞,经常被弄烂弄丢,于是索性不带伞,便爱上了淋雨。
农忙时节,大人们是尤其怕雨的,屋里坪上(我们叫屋场,每家门前的大坪子)还晒着刚割的黄豆,油菜或是稻谷,人还在田里割着,那大雨便恶作剧的来了,一点,两点,大人们丢了镰刀呼天抢地地往家里跑,我却觉得兴奋激动,因为我跑得最快,跑在前面一顿乱忙活。说雨调皮,是因为有时候你刚奔到家,钉耙扫帚簸箕一顿飞舞,收成一堆,这雨却不下了,我便有几分懊恼了。但若它真的下起来,没收赢的那些人家可就要咒天怨地了。大雨过后,落下的那些黄豆被泡涨了,捡来做碗水黄豆最好吃。出来看时,蚯蚓土蛤蟆都出来了,田里抢收油菜或者稻谷的人还是面朝着黄土背朝天。
不怕雨但顶怕雷和闪电,书上说雷电会击中人,不能躲在树下。传说也尤其骇人,我们学校外有两棵几人粗的大树,有一日大树被劈死了,因为里面住了一条大蛇(或许是蜈蚣精)。我们再也不敢靠近那棵树,只是隔着围墙捡它掉下来的种子,可以当小风车玩,看着它打着旋儿往下落。后来那棵死树被卖给了九龙观的道士,现在那外面就只剩一棵了,然而还是连摸一下都不敢。我还曾亲眼看到一道闪电把门前坪上的稻烧糊了一片,伴随着一声惊雷,吓得我大叫。于是湾里的人端着饭碗,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还有些淋雨的光景是和骑车连在一起的。车技还不是很娴熟,没法儿一手骑车一手撑伞。从镇上到家里的距离着实远,我已经被淋得睁不开眼睛,水从发梢头顶直往眼睛嘴巴里灌,还是骑车,不考虑停下来歇了雨再走,看起来就像个傻子,我却很快乐,也许是觉得那样特勇敢,特自由。
还有些雨,弄得我家以前那土房子接满锅碗瓢盆,弄得后山滑坡冲垮了我家猪圈,弄得满原收成都化作了汪洋。涨水,也是件记忆深刻的事。那时候连下两天雨,水便涨起来了。河里的水满了溢出来,慢慢淹了最外面的人家和地,再慢慢淹了橘子园,慢慢淹了里面的农田,却很少淹得我们坪上,最多到坪下的菜园。放眼望去,高呼自己见着了大海。我是不用担心那些付之一炬的收成,不用担心水面上漂走了的鸡鸭,一床凉席一堆柴火,还有没系紧的船。我只担心着水褪时我要在水边抓蚯蚓给我家鸡吃。褪水线上蚯蚓賊多,一抓一把,丝毫没觉得恶心。至于水淹后的菜没得吃了,下学期的学费可能得延交了,我也是懒得管的。雨总是让我觉得很快活。
雨还是那样的雨,多了点酸性而已。人却不是那样的人,没有了那一份快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