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可以说是个没文化的女人,因为她没有读过书,没有上过学,稀里糊涂的就过了这一辈子。
她听不懂普通话,所以看电视就只看得懂电视的画面,外公在的时候,两个人常常是一起看电视,外公像一个解说员,给她现场同声翻译电视情节,外婆一直是个暴脾气的女人,唯独这个时候会温顺的一言不发,不和外公争辩,乖乖的听着,眼中带着落寞又认真的表情。
她常常感叹自己没有读书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因而每次看到我都会嘱咐我好好读书,她用家乡话说:“小女儿好好读书,日后一个月拿一万块钱的工资,过着就舒服啦!”我听了这话,总也会用家乡话笑着说:“嗯,要得,要得。”心里却总在衡量着,一个月一万,那要攒多少年才可以在城里买个房子?越想越觉得一万块是远远不够的……可是,一万块一个月的工资,其实于现在的就业市场而言,应该算是高的了,我能够有这样一份工作的话,算是不错的,能有吗?因为这样总会觉得心里不安。
小时候,每次放假回老家,外婆都会做很多吃的,像是发糕、印子粑粑、臭叶豆腐、草粉圆子、屑软粑粑、香糕炸鸡蛋、玉米饼子、玉米疙瘩、韭菜蒸土鸡蛋、米酒酿、腌鸡蛋、猪油炒新笋、切刀干豆腐、芋头角儿…….这些原生原味无添加剂的东西里,最最常见的就是糕点了,从小到大,一路吃着,不知不觉中,连我自己也诧异,原来我已经这么大,竟是即将要奔二的人了,心中不胜感慨唏嘘。
小时候,喜欢吃,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几乎都吃得下,那时候,寒暑假回老家于我而言就意味着三件事:睡懒觉、吃还有看电视。那时候,外婆的糕点就像是无色无味的白开水一样,平淡无奇的一天天从日子里划过去了。
初中的时候,因为妈妈工作的原因,我家从小县城搬到了大都市武汉,扩大的不仅仅是繁闹的市区,还有我舌头的品味,好吃的东西忽然一下子多了起来,再也不是像以前一样巴巴的眼睛只盯着隔壁早餐铺白花花的糯米条流口水的时日了,每天游转在大街小巷好吃的地方,吃的东西多了,吃的花样也多了,嘴巴也是越来越刁钻,开始嫌弃起那些略微粗糙的食物来——外婆的糕点不幸的也归类到了粗糙这一类,从此放假回老家,吃——变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惩罚——尤其是对于我这样好吃的人来说,那简直就是一种酷刑,可是每次看到外婆微笑的脸,急切的眼睛冒着光一样问我好不好吃时,我只好忍着大吃几口,说:“很好吃,家奶,你做的东西越来越好吃了。”外婆听完,高兴地又去准备下一份糕点,于是,这演变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我说好吃,外婆高兴做的吃的越来越多,吃的越来越多,我说的好吃越来越夸张,说的越夸张,外婆做糕点的热忱越来越大……
更加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不仅吃像是在虐待自己的舌头,为了能吃到这些东西,我还得去干一些体力活,比如说:为了能吃到玉米粑粑,我就要去和外婆一起推磨子,将新掰下的玉米一粒粒的弄下来,再一勺勺的掺着水放进磨子眼中,推拉磨子转了三四圈,再加一勺,一种厚实的黄澄澄的玉米原浆就顺着磨子缓慢的流到底下的红色塑胶盆里,现在回想,那颜色煞是有趣,可惜,那时的我只知道——为了做这些事,我错过了一集又一集等了一整天的电视剧,精彩的情节与镜头就这样彻底的溜走了,心中实在是很不舒服。
这样的情境一直持续到了高中,终于在高二的暑假,面对外婆端过来冒着热气的发糕,第一次讲出了拒绝的话:“我刚刚吃了好多东西,现在吃不下去了。”外婆说:“蛮着吃一点啊,就是刚蒸出来的好吃啊,过一会儿放凉了就不好了。”我似乎下定决心不吃,终于讲了实话:“外头这种东西想吃的话,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买得到,你干嘛非要忙那么半天搞这些东西?反正卖得又不贵!”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我们像一对顽固的木偶人僵持在那里,终于,外婆端着碗走出房门,边走边说:“那你想吃的时候再吃吧,就是冷了就没热的好吃了。”她的背影愈发的年老,脚由于晚上经常抽筋的关系,走起路来开始有些不方便,脸上早已有的皱纹,似乎越来越深了,看她的背影,我有些微微的难过,但也没有就此改变态度,心中似乎还有点小欣喜:“我为什么要为了别人去委屈自己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再怎么做出喜欢的样子,我依旧是不喜欢的。即便那个人是外婆,也一样。”我似乎打定主意要做真正的自己,不仅仅是在这种小事情上,我已经准备好了往后所有的人生路上都只做自己,永不屈服。抱着这样一种心思,我又一连拒绝了外婆做的有些老的蒸鸡蛋、太油腻的鸡蛋糕……
经过残酷又幸福的高三,我终于要成为了一名向往已久的大学生,为了尽可能的摆脱父母的束缚,我执意将所有的志愿都填报外省——而且还秉持着一个原则—,那就是,离家越远越好,或许是这种心思太过沉重,终于上天出面来惩罚我了,因为六分的差距,我与想去的学校失之交臂,最终,阴差阳错的来到了遥远的北方,从此,一个人要从武汉穿越大半个中国来到长春,再从长春穿越回武汉,四个冬夏,将不准懈怠。
我终于发现,自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陌生的黑土地,我的大红皮箱滚动着它有些失灵的轮子,我带着一个人的孤独,开始在长春丈量冬季的长度——最终得出结论,真的是好长!
当你孤立无援,你才会真正的发现,原来所谓自由,是包含在人与人相互交际的帮助之中,你要去取你的包裹,在从前,你完全可以打一个电话,呼朋引伴寻帮助;你要洗你的衣服,在从前,你总是能换了衣服就丢在洗衣机旁,你只知道,反正它们会变干净的躺在你的柜子里的;你要记得你需要什么东西,不然到了紧要关头,你可是什么都没有准备好的——你不得不丢弃你的懒散,开始审慎的检查自己的生活态度——你开始更加注重与顾忌别人的习惯,害怕打扰与被打扰……
开始想问?为什么我会被装进一个套子里了?默息回答你的,将是剩余三年半的光阴。
走在陌生的街头,看着与南方很不相似的菜色,那些残余的商业的重口味的食物还有残余气息留在舌尖,在手机里观视着从前小伙伴发的各种春游桃李樱飞的说说,盯着北方枝头初现的绿色,忽然很是想念外婆的糕点,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的想。
很想快点奔回家,这一次,我将好好地,静静地,观看从磨子上流下的汁水,品一品那些平淡的味道。
我想起很多年前说过的话,在脑海中摸了摸那年自己幼稚的头,其实,那些东西哪里是能买的呢?——买不到,只有外婆做得到。
不过,还好,因为外婆从来没有为我这些生过气。
只是,在现在不能回家的时节,只好远远的思念着那些糕点的味道,低头,踢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寥慰异乡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