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忆随笔》作者:辞一
从我幼时记事起,父亲总是忙的,常常一天不见人影。我醒时他已经出去了,而当我将要入睡时也少见他在家。母亲虽没如此忙碌,但悠闲地陪着我看十几分钟电视的场景也少见。我的童年,大多时候是和爷爷奶奶一同度过的。
我记事时爷爷还在工作。父亲不想他太累,几次想他辞职,爷爷都是不乐意的,还会凶父亲一顿。一来二去父亲也就不再提,只是时常叮嘱他来回要注意安全。
爷爷工作的地方离家不远,但要上马路,是在一家工厂记账。我曾去过一次,记忆里的爷爷坐在桌前,桌上几本账册整齐叠放,一个珠算盘来回拨动。外头机器的轰鸣声和珠子上上下下的敲击声使我昏昏欲睡,而爷爷端坐在桌前沉稳且专注。
他很少凶我和弟弟,却也是不大见他笑的。许是想在孙辈面前留下威严的印象,虽然并不是很成功。
爷爷退休后常去村里的一家麻将馆,有时在旁边看着,有时同他们玩两局。我常去那儿叫他回家吃饭。爷爷每次都不会让我空手而归,会给我买三块钱一瓶的那种红茶,偶尔也会带几包零食回来。当时并没有如今的宽裕,喝饮料买零食都是奢侈的,现在想来,也就是爷爷太宠爱儿孙罢了。
爷爷有早起喝茶的习惯,五点就起,夏天天刚破晓,冬天外面都还是灰蒙蒙的。有次我突然心血来潮,说想陪爷爷一起,爷爷笑着说好。
于是就多了一个睡眼朦胧的女童频频点头地坐在一个泡着茶嘴角带笑的老人旁边的场景。这个早起喝茶的行为坚持了不到一个礼拜,便废止了。因为我着实困意浓烈,无法同爷爷一样早起也一整天精神抖擞。
爷爷是读过书的。会对诗,也写得一手遒劲有力的毛笔字,我的毛笔字也是爷爷教的。我上了学后便觉得能写出一手好字实在酷得很,终日缠着爷爷学习毛笔字。爷爷手把手教我,如何握笔,如何端坐,如何发力。一笔一划映在纸上,一言一语印在心里。虽有小成终是抵不过孩子心性,很快就被别的新鲜玩意勾走了注意。后来练的也少,终是无法写出爷爷那般苍劲有力的墨书。
记忆里一件事是我如今也未曾忘记的。一次弟弟得了一个一块钱的硬币,小时候我们并没有零花钱,所以那时拿了钱在孩子眼里是有一种了不起的意味的。那是奶奶随手给弟弟的。弟弟来我这里炫耀,我眼红得不行。在弟弟出去时,心里妒意生出的恶魔指使我拿了他小心放在桌上的硬币。
我知道那是不对的,但是手却不由自主。弟弟回来找不着硬币急哭了,直说是我拿的。我不敢承认。弟弟哭着叫来了奶奶。说我拿了他硬币不还给他。我没承认,狡辩言没有。奶奶相信弟弟,厉声让我把硬币还给弟弟。我便越是害怕,哭了出来却还是倔着不认。
爷爷闻声过来问出了什么事。我不记得奶奶是如何讲述的了。我只记得爷爷很坚定的相信了我。爷爷站在我旁边,一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一边说也许是掉在了地上呢,让弟弟再好好找找。弟弟见爷爷不肯信他哭得更大声了,直说定是我拿的。
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心虚与愧疚交加,使得我整个人焦灼难耐。心虚是因为硬币就在我的口袋里,愧疚是觉得辜负了爷爷毫不犹疑的信任。
我佯装低头寻找,偷偷将口袋里的硬币拿出来放在地上再假装找到。起身配合着拙劣演技抽噎着问是不是这个。爷爷拍拍我的脑袋,对我说我知道你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后来的生活里每有如当时的眼红想做不轨之事的时候,总会想起爷爷那时的信任。
我便再不曾走过歪路。
四五年级的时候搬了新家,有了五层楼。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便在一楼隔了一间给他们休息。我和弟弟父母住在二楼。此后便经常见爷爷搬了个椅子在墙后面能看到电视的地方坐着。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不坐在客厅里,明明客厅看电视角度更好椅子也更舒服。
这个问题在爷爷离世之前我都未曾问过,至今仍是不解的。
爷爷的离开有些突然。五年级下学期的某个礼拜放学回到家不见爷爷。反倒是见母亲早早的在家。我问母亲爷爷去了哪。母亲告诉我爷爷突发脑溢血送去了医院。
我那时并不知晓那是什么病,有多严重,以为很快就能好。但后来再见爷爷的时候,爷爷还躺在床上戴着氧气管沉睡。我清楚地记得父母奶奶发红的眼眶和我唤了一声又一声未曾得来回应的“爷爷”。我那时仍觉得爷爷是会醒的,只是累了睡得有些久,但没有想到那竟然是最后的诀别。
当我被突然来学校接我回家的父亲带回家的时候,得知所见的,是爷爷走了。那天家里来了好多好多人。姑姑、乡邻、见过的不曾见过的。络绎不绝。
人人看着皆是悲伤的。我无暇顾及他们的真正情绪究竟如何,我想再见爷爷最后一面。但是父亲不肯让我靠近。说我年幼,怕留下阴影。我至今想起此事,都是不甘和遗憾的。
三天的仪式似乎很快。回过神的时候感觉家里一下空了许多。起初我并不习惯。仿佛爷爷还在,好像我一回家还是能看见他对我招手。似乎哪哪都没什么不同。
再后来。在不久后的某次放假。我收拾杂物时翻出了尘封已久的笔墨纸砚。忽地心血来潮。下楼,唤爷爷想再学一些笔法。可是不再有人应我。我四处张望却只看见了墙上爷爷的遗像,才恍然记起,爷爷已经不在了。
时间过得很快,恍惚间已隔经年。我时常还是会在喝茶看戏或是练笔时的某个瞬间想起,以前爷爷也爱做这些事。心中仍是酸涩的。
我多想再见他一面。
可我知我再也见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