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衣服的时候,在我的一条裤子上发现了个破洞。裤子是刚穿了一季的牛仔裤,破洞指甲大小,在膝盖内侧往上二十几公分的位置,显然是磨破的。看着这个洞,一时有点怔忡——我已经胖到如此地步了?
爱吃不胖的人设,已经伴随了我三十年,以至于我早就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跟减肥二字扯上关系,所以对体重数字完全不敏感。现在低头揪了揪这小肚腩和腿上的肥肉,我是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贴到我身上的。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有一点点身材走样的惊慌,也有一点点对疏于锻炼的懊恼,还有一点点“果然如此了”的哭笑不得。
李欣卉你看,你的咒语应验了。我也是会吃胖的,胖到磨破裤子了。
李欣卉是谁?
她是我的高中舍友,睡在我上铺的姐妹。由于不同班,教室甚至不在同一栋楼,加上高三学习紧张,少有时间呆在宿舍,大家都是睁眼即出临熄灯才回。所以我们并没有很熟, 算是只有一起睡觉的情分。
当然也不只是睡觉,还有夜聊。当然也不会聊学习,聊班花校草们的八卦,聊几个“变态”老师的恩怨情仇,有时候也聊以后考上大学挣了钱想做什么。我们对未来都有很多懵懂的憧憬,李欣卉却从来都是目标明确而坚定的——去韩国做吸脂减肥。
皮肤雪白头发乌黑大眼贼亮的李欣卉,在外貌上只有一个缺憾——下盘太重。用她的话说:“祖传的腿粗屁股大,运动也减不掉,节食也减不掉。”这份来自祖先的馈赠,的确给她带来了不小的烦恼。那时候的中学生,审美导向要么是弱柳扶风,要么是英姿飒爽;只看上半身,她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标准的清瘦佳人,无奈xs的上半身拖着xl的下半身,整体看起来是有些不协调。
有没有别人在意这点不协调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李欣卉很在意,太在意了。虽然宿舍卧谈时她并不避讳自己抽脂塑身的梦想,其它场合里却很小心地不触及胖瘦、身材之类的话题。不管天气多热,她总是穿及踝的长裙或者肥大的裤子,还有里面的塑形内衣。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当你过于专注于掩饰一个缺点,同时也会无尽地放大它。于是李欣卉给人的印象,除了那点不协调还有由此引起的自卑和敏感;或者说她的自卑和敏感强化了身材留给别人的印象。
当然,那时候的我心眼儿大到能跑马,远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发生了那次争执。
那是某一次模拟考刚结束,很多同学聚集在教学楼间的空地上,等着清理完教室进去上自习。百无聊赖的,我们同寝室的几个凑在公告栏前看上次的考试名次。
忽然有一个室友大声问:“哎李欣卉,这是你名字吗?原来不是花卉的卉嘛?”
我们凑过去看,成绩单上是“文一班 李欣绘”。
大家看着她,都以为名单上写错了。
她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改了,这个字好看,意思也好。”
在那一霎那,也不知道我的脑子抽了什么筋,在那一点尴尬里我忽然就捕捉到了她改名字的原因。我只觉得我猜到的这个原因有点无厘头又很有趣,灵感令我冲动,于是名侦探柯南附体般地宣告:“我知道啦,真相只有一个,卉这个字形…”
“好!就你聪明!”她气急败坏地打断了我,脸涨得通红,丢下我们转身走了。
“坏了。”我想。
看着她有点摇摆的步子,怒气冲冲尽力挺直的脊背,我恨不得咬舌自尽。
其他几个同学都愣了,“啥呀?”“不知道啊…” 多眼懵逼,又都转头看着我。
好吧,活该我尴尬!哪里还敢卖弄什么名推理,只好也装作一头雾水说不知道。
之后的好些天,她不再跟我讲话;我一方面恼自己傻缺,一方面又有点气她神经质。
一直到高考前几天的某个下午,只有我俩在寝室,我在换床单,她在上铺收拾书。我觉得还是有必要道个歉,“嗨!上次不好意思,但是我没有要嘲笑你,就是觉得你的想法很有趣。”
她停下来手上呼呼啦啦的书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面无表情。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她不打算搭理我了。
“我知道。因为你一定不懂那种感觉。我最讨厌体育课跑步,也讨厌走路。小时候,放学回家,走着走着就哭了,因为两条腿太拥挤磨得腿疼。你不懂。”她终于说话了。
“嗯,对不起。”
“所以我以后一定要脱掉这条肥肉裤子!然后一定会变得很好看。”
“嗯,你现在也很好看。”
她噗嗤笑出来,亮晶晶的大眼睛斜瞥了我一记,“切!白天不懂夜的黑。我诅咒你有一天吃得胖胖的,胖到裤子能磨破,也许你就懂我了。”
“行!你多请我吃饭,我一定很快就胖了。”
“也用不着胖那么快,就,很多年后吧。”
也没有很多年,上了大学之后我们基本断了联系。所以我也不知道后来她有没有去做抽脂手术,不知道她有没有如愿以偿地成为一个很好看的瘦子。
也许,那一点不协调早已不再是她的困扰。
也许,李欣绘早已褪去了心理上的那条肥肉裤子。
终于,在很多年后的今天,一条磨破了洞的裤子,仿佛乘着女巫的咒语穿透时光姗姗而来。
又令我想起那个下午,坐在上铺晃悠着一双小肉腿的女孩,她笑着诅咒我“胖到裤子能磨破”,然后又温柔地把这个咒语延到“很多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