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心屿 第二章 疤痕(2)

【02】

在这之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有人发现我晕倒在医院的电梯里。

“是中暑了啊。”

“不好意思,大楼在装修,这几天没有供冷。您一定是热坏了吧?”有人向我道歉。

当我睁开眼睛时,周围几个人要么鼻梁上贴着纱布,要么眼袋下面贴着纱布,总之是奇形怪状。

刚才……怎么回事?

是做梦吗?

我不仅头昏脑涨,而且四肢倦怠无力。

还…活着吗?

“小姑娘,你是贫血吧?”有位大婶凑上来问我。

“什么小姑娘?我今年都32岁了。”话一说出口,我就感觉不对劲,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刚才是谁在说话?

大婶朝我递来一个奇怪的眼神,好像我疯了似的。

惊魂未定时,一位护士急忙捧着托盘冲了上来。

她先是挥开我脏兮兮的手,然后剪了一块白纱布利索地往我脸上一按:“请不要动!”

我没有动。

因为我看见镜子里的那个人,背靠着电梯,满脸血污,像鬼一样。

“啊……”


手机闹钟响了十分钟才把我从梦境中拉出来。

一恢复意识,我就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符号。

没破没残,还在啊……

我坐起身,迎接这崭新的一天。

在洗漱台刷牙洗脸,撩开刘海,检查自己印堂也没有发黑。接着又用冷水拍了拍脸,赶走困倦。

最近怎么总是做这种沉重的无法醒来的梦?

梦境的最后,我是被护士的剪刀插中心脏了吗?

那个销售说什么来着?要把记忆赠与给我?

诶,不过没有免费手术还真是让人忧愁啊。我自觉底子不错,经大师鬼斧神工一下,说不定可以去当明星。

美貌、财富、权力……难道都离我远去了吗?

……




男医生在隔离间给我做术前心里辅导,他白纸上划下切割区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

“会留下疤痕吗?”

“不会。”他再次拿笔划出一条横线,“切开,缝合,大家都是这样做的。”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嘴角面积约半只手掌那么大的疤痕。

他也望着我,继续说道:“如果是割双眼皮,就需要考量医生的水平,你这个是小手术,完全不用担心。”

“我听说疤痕依旧是医学界无解的课题。”

医生手中的笔不转了。

他嘴角的疤痕是烫伤,不得不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

他的伤疤在脖子上,刚好是我的整只手掌外加两根手指那么大。我的双手曾触及过那里,就像手指掐灭焰尖那样,是一种颇为怪异的姿势。

他告诉我是上幼儿园时,不小心被开水烫伤的。

但我没有完全相信。

因为他的母亲在一场火灾中去世了。我怀疑这伤疤和什么不愿回忆的事件有关。

毕竟人是可以随时随地撒谎的。

“你就放心吧,我保证你的脸上不会留下疤痕。”

男医生这样说,也只是为了骗我我签下手术免责同意书。

签就签了,不签又能怎么样呢?祈求医生别在动手术的时候嗝屁就行了。

当然我不是粗枝大叶,因为挚爱离世,对于美不美的问题,我现在是没什么所谓了。

换好病号服后,我跟着医生去了手术室,躺在垫了卫生垫的手术台上。

“紧张吗?”

“一点也不。”

医生忽然摘掉我脖子上的项链,放在无影灯下观赏。

蓝水晶中间是一粒米粒,脏脏的,好像写着什么字。

水晶转到某个角度时,字体忽然折射变大。

“你初恋?”男医生忽然问。

我睨了他一眼,对的他冒犯无动于衷。“是我的秘密。”

“那就是暗恋了。”男医生莞尔一笑。

很意外地,我不仅没有反感他的刺探,反而有种想要一吐为快的冲动。

在这手术台上,也许不太合适。因为我一张口,涂了满脸的消毒液就渗进嘴里。

男医生将项链揣进衣兜:“手术完再还给你。”

护士走了进来,那些小小的金属仪器在托盘上发出脆响。

“咦,”护士抬眼望向医生,“好像少了一样东西。”

医生走过去看了一眼,示意她再去拿备用的。

护士带了门出去,男医生又重新站回我身侧。

角度的关系,我此刻的一双眼睛像被装在纸箱中惨遭遗弃的小奶狗望着盯着我看的人。

皮肤上的消毒液带来一种紧绷感,就像不合脚的白球鞋在脚尖处的紧绷感一样。鞋面上那条补宽不窄的松紧带总是莫名其妙地被一刀两断。

窘迫的我独站在教学楼的云杉树下,已成一幅鲜明的记忆画。

大部分时间我的确喜欢静止,特别是在跳皮筋的女生甩起高高的马尾时,我一贯的男生头就显得太叛变了。

胸前围着一块塑料布的我细声对理发师说:“留长一些。”可回家后还是被母亲强拎着衣领去理发店返工。

推子轻贴后颈,用力垂着脑袋,恨不得将脸埋进领口的我不争气地掉下眼泪。

“胡心屿,你什么时候能和我们一样留长发啊?”

“胡心屿,跟你爸妈说让我们给你过生日吧!”

我知道这些都是不会实现的,我不会留长发,也没有过生日的权限。

就像被恶意剪断的鞋面绑带一样,我与亲近我的人一刀两断,变得没有朋友了。

追究起来,是我的错。

“怎么哭了。”男医生摘下无菌手套,用手拂去我眼角的泪痕。

“我想起小时候捡到过一块手表。”我胡乱牵动记忆,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是偷来的吧?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没有办法,太想要了啊。

叙述似乎又变成另外一件事:“因为那天数学竞赛,没把握住时间所以没来得及做最后一题,深度怀疑自己得不了奖,差点儿没哭晕在厕所。所以放学路上就想着,要是能捡到一块手表就好了——至于为什么是捡到,因为我像块抹布一样被养大的,什么也没得到过啊——就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从天而降一块手表砸在脚边。”

“从天而降?”男医生被我的表述逗乐了,“好像跟中了大乐透一样。”

“对我而言和中大乐透也没什么区别,类似于自己喜欢了很久的人居然也同时喜欢自己的那种感觉……可明明是砸在我的脚边,也是我先眼疾手快地捡起来的,与我同行的那个女孩子却偏要占一分。”

“这就像捡到钱一样吧。不过手表的话你们怎么解决?是不是一个人得表盘,另一个人得表带?”

“才不是。”我打断他,“她竟然要监督我把手表扔进垃圾桶里!”

“诶?”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一个人走路了,因为一开始也是一个人,我并没有孤单的感觉。”

“你的这个朋友……”

“仅仅只是我拿她当朋友而已,她心里只把我当黑奴吧。”

男医生噗嗤一声笑出来:“黑奴?”

“就是那种觉得自己比别人要尊贵的女孩子,受尽父母宠爱,所以在班里也爱发号施令,要求别人都听她的话,为她服务。”

“那你是那种听话的女孩子吗?”

“小时候我比较内向,看上去没什么攻击力。这种情况在高一那年发生逆转,我得了一种怪病,就再也没人敢惹我了。虽然人缘还是一如既往地差,不受女生欢迎,但好歹算是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空间。”

护士重新推门进来,亲切地抚着我的额头:“要打麻药了哦。”

男医生一边推注射器一边问:“那块手表最后怎么样了?”

有些伤口,早就感觉不到痛了吧?

哪怕仅仅是自我麻痹也好。只要它不再回响,心脏不再为此骤然收缩,那就代表已经没事了。

自我欺骗也是人类的一项特殊本领。

我的手在伸进垃圾箱的那一刻,对面的那个女孩子,我看见她眼里有笑意。

我猛然推开她,不发一言地跑掉了。

沉重的书包里的物品上下晃动,笔盒里的铅笔折断了一支又一支。

我只是这样一路跑着,没有回头。她熟悉的声音却在耳边一道又一道地重复:“你以后要乖乖听我的话,不然……”

不然我就把这件事公之于众。

可是,只要乖乖听话就没事了吗?

明明心中知晓答案,却从来都不举手发言。就只因为那个人在扭头看我,就只因为和她之间有了不平等条约。

明明是比这些人要强的……

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不仅失去了朋友,还沦为了小黑奴,就像是空气,不为人注意。

值日的时候,不负责任的男同学随便糊弄两下,将扫帚往我怀里一塞,就迫不及待地奔去操场追逐玩耍了。

为什么呢?

文静内向,家里还很穷的女孩子在同学之间就会这样没有地位吧?

我摸了摸胸口有些疼的肋骨,无奈地叹了口气。

打扫完教室,课外活动的时间还剩下一半,可除了挂钟和抽屉里的天牛虫,再也没有别的可以引起注意的东西。嬉闹声从走廊外飘进教室,我感觉自己像蒙在密封罐里透不过气来。

直到我看见挂在椅背上书包的耳兜里塞得满满的中华铅笔。

大大咧咧的男生,竟然将财产放在这么容易掉的地方。

也不知怎么地,我的手竟不自觉地伸过去,握住了这捆铅笔。顿时,一连串的疑问在我脑海中炸开来。

如果少了两支,会不会被发现呢?

一定以为是在路上掉了吧?

我拿了一支出来,接着又拿了一支……当我拿第四支的时候,手忽然被按住了。

铅笔失手掉在地上。

她扬了扬嘴角,我没有忘记那样的笑容。童音穿耳,我也没有忘记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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