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山高

文/二孃


我出生在山旮旯里,那里的山比我高。我的出生比较曲折,像山路一样崎岖不平。

你听说过山路十八弯,我这儿,我没数过,不过我觉得应该有八十一弯,甚至更多。

听我妈讲,我妈十月怀胎还去山里捡柴背柴。我妈背着柴和寨子里的妇女往回走的时候肚子疼了起来,她以为她要拉屎,决定憋回家。

山路很窄,窄到只够一个人走。我妈走在最后,前面的妇女一边讲话一边大笑,以至于我妈滚下山她们都毫无察觉。

我妈就是滚到山下的时候刚好把我滚了出来,如果是滚到一半的时候我蹦出来了,那我可能不怎么有机会存活。

我妈没跟我讲她用什么割断脐带的,她说她抱着鲜血淋漓的我背着柴回到家的时候我爸没等她就先吃饭了。我爸一边嚼着饭一边从我妈手里接过我的时候吐了。

我妈特别愿意跟我讲当年生我的场景,她重复最多的是我爸吐了。我说我爸吃太饱闻到血腥味刺激到神经所以吐了,我妈笑笑说我爸觉得我丑。我问我爸是不是觉得我丑?我爸一脸严肃地摇摇头,说是他以为我妈从山上捡来了一只猴子。


我的寨子偏僻得很,又偏僻又闭塞,怎么形容呢?就是外面唱着凤凰传奇,我这里还在流行老鼠爱大米。

红艳是寨子里唯一一个出去大城市见过世面还愿意回来的人。红艳住在我家隔壁,她回来的那天还给我带了一本作文大全。

红艳很少出门,偶尔坐在家门口晒晒太阳,像一只猫一样眯着眼睛。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红艳在楼上晾床单。她穿着宽厚的花棉袄,头发刚刚洗过,风一吹我似乎能闻见她头发上的山茶味儿。她撩着头发,在阳光下好看得很。

“几个月了?”我妈的声音打断了我所有美好的遐想。

红艳显然有些慌乱,没有回答我妈,抬着盆下楼了。

我问我妈问什么的,我妈往我嘴里塞了个核桃说是让我补补脑。

我把核桃吐在楼上,我怎么能让我整齐的小白牙去挑战我家门前要用石头才能砸开的铁核桃?

我下楼时看见我妈和寨子里的妇女在我家门前的核桃树下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一会儿使一下眼色,一会儿撇一下嘴巴。看她们的样子,指不定又在谁的背后嚼舌根。


红艳在门口吃泡梨的时候我端着小板凳凑到她面前,我咽了咽口水,直勾勾地盯着坛子里的泡梨。

红艳笑了笑,手伸进坛子里,捞出一个最大的泡梨给我。

我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酸溜溜的。又脆又酸,要是蘸点盐巴辣子,那才够味儿。我正打算回家取点辣子,我妈来了。

我妈瞪着眼睛,就像我一开始直勾勾地盯着泡梨坛子一样。我妈都这么大的人了,也像我一样馋泡梨?

直到我妈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提回家我才想明白,我妈瞪的不是泡梨而是我,不过我妈瞪我干啥,我不给她吃泡梨?

我妈把我手里剩下的半个泡梨扔了,说是脏。不脏啊,哪里脏了,比我的脸都还干净。我顺势用衣袖擦了擦鼻涕,酸得我鼻涕口水都淌出来了。

红艳的肚子像是装着一个球,我妈说那里面装着一个娃娃。

红艳怀孕了,寨子里的人说是从大城市带回来的野种,见不得人。

我问过我妈什么是野种,我妈没有回答我,她说她也不知道。我打算亲自去问红艳的,不过红艳这段时间似乎从未出过门。


红艳的老母亲是寨子里跳大神的,我们叫她阿瓦。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刚从山下的寨子回来,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背着锅碗瓢盆。看样子,阿瓦应该是去帮哪家大户人家驱鬼请神了。

“阿瓦阿瓦,红艳姐怎么不出来?”我在我家楼上蹲了几日了,也没蹲到红艳出来晒被单或者出来吃泡梨。

“去去去。”阿瓦腾出一只手,摆了摆手,塞给我一个煮熟的红鸡蛋:“红艳哪里有脸出来见人?”

“阿瓦阿瓦,我妈说不能抢鬼的东西吃。”我追着阿瓦,想吃鸡蛋又不敢吃鸡蛋。

阿瓦笑眯眯地望着我,指着山下:“那家生娃娃给的,不是鬼吃的。”

生娃娃就有鸡蛋吃,那要是红艳生了娃娃,我是不是可以每天都去她家吃鸡蛋?

“阿瓦,红艳姐哪会儿生娃娃?”我一边用鸡蛋磕着头一边问着。

阿瓦拿过鸡蛋帮我剥着壳,叹了口气:“造孽哟,哪家的娃娃都不晓得,生出来养不活。”

“养得活,高山上有山有水有鸡蛋。”我嘴里塞满蛋黄,把蛋白留给了阿瓦。

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听说过哪家养不活娃娃的,高山上的娃娃不都是像高山一样吗?

阿瓦没说什么,摸了摸我的头,提着鸡提着鸭回家了。

傍晚吃饭的时候我特地抬着饭碗跑到红艳家门口,我猜想红艳家今天不是吃鸡就吃是鸭。

我探着脑袋,看见红艳挺着大肚子跪在阿瓦面前,泣不成声。阿瓦坐在饭桌前,不说话,就一直望着红艳。

“别跪了,伤身子。”阿瓦扶红艳坐到桌前,夹了鸡大腿放在红艳的碗里:“你不要怪寨子里的人胡说八道,吃吧!”

红艳点了点头,扒着碗里的饭。

我盯着热气腾腾的饭桌,但我似乎没什么食欲了。我胡乱地塞了几口饭就回家了,我妈和我爸正好在饭桌上说着红艳的事情。

我妈说红艳不知羞耻,一个好好的黄花大闺女,去了一趟城市就把肚子搞大了。

我爸剔着牙齿,不怎么愿意跟我妈拉东扯西。

我妈继续发表着她的意见,她觉得未婚先育是一种耻辱,要放在以前是要浸猪笼的。

我插了一句,什么是浸猪笼?

我妈顺口就说了,浸猪笼就是把手脚砍断了关在猪笼里浸入水中。

那是我小时候听过最恐怖的故事,虽然是一句很短的话,但我几乎能联想到一部电影的画面。

我妈望见我后怔了怔,重复着说那是以前以前很久以前。


那是个阴沉沉的下午,阿瓦塞了一把糖果给我,说是要我看着她家门口,有红布挂出来的话喊我爸爸妈妈。

阿瓦不得不下山去帮一户死了老人的人家做事情,听说要做上三天三夜。

我乖乖地坐在门口,也没敢吃糖,我总觉得阿瓦交待我的这件事情是马虎不得的。我一直望着红艳家门口,生怕突然挂着红布我没看见。从太阳落山守到我打瞌睡,最后还是我爸把我抱进去的。

我起夜的时候刮着大风,我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一个闪电把我吓得瞬间精神抖擞。

我用手电筒胡乱地照着,这夜黑风高的最怕哪里多了个什么。手电筒的光停在了红艳家门口,一条红艳艳的裙子挂在门口,迎风飘扬。风这么大,怕是要下雨了,红艳也不出来收一下裙子。

闪电夹着雷声,我突然想起今天下午阿瓦交待我的事情,要是她家门前挂起红布得去喊我爸爸妈妈。

红裙子是红布吗?

我照着手电筒,想去问问红艳红裙子算不算是红布?走近红艳家门口才看见门前躺着一个人,我不敢细看,掉头就跑。

还没跑进屋里就被我妈逮住了,我以为是地上躺着的人爬起来追上我了,吓得我嗷嗷大叫。

“大晚上喊……喊喊。”我妈显然是被我吓到了,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结结巴巴地说着,红裙子……人……躺地上,红裙子……布……红布。

我果真是我妈亲生的,我妈听了我几个词语就知道我想要传达什么了。

“红艳怕是要生了。”我妈点起灯,把我爸喊了起来:“赶紧,赶紧赶紧。”

我妈和我爸赶去红艳家之前让我去下寨喊杜大夫,杜大夫是寨子里的赤脚医生,大病小病都找他。

我去找杜大夫的时候杜大夫在厕所里。山里的茅厕,我等在外面,能清晰地听见杜大夫今天应该是拉肚子了。

去到红艳家的时候寨子里的人已经围了不少,红艳姐躺在床上,床边尽是一些生过孩子的老妇女。床尾有热水,有剪刀,有抱被……

见杜大夫来,人们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

红艳依旧睡着,即使她旁边嘈杂喧闹。

杜大夫一直皱着眉头,吩咐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过去抬红艳。男人在外面搓了搓手,挠了挠头,没进屋。

“人命关天!”杜大夫在里面吼着。

刚把红艳和床抬上拖拉机,下雨了,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我妈和不久前在核桃树下嚼舌根的那几个妇女早就坐在拖拉机上,撑着蓑衣,盖住了红艳。

我偷偷地往红艳的衣服口袋里塞了一把阿瓦给我的糖果,我一颗都没吃,我要留给红艳的娃娃吃。

我妈说,红艳生下娃娃的时候雨停了,一道彩虹架在高山上。我妈还说,那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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