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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笺·江南，我今相忆何痴极
【壹】
相遇，从没来晚。
江南，逢你时。八分明月，氤氲你高洁。十方皎意，柔沁你清心。
魏晋山水画卷，李杜墨绣诗篇，桃叶津前箜篌，乌衣巷末箫管，或说小西潭子，春江花夜，牡丹亭台，桃花扇面。无不明媚你的眼眸，清丽你的芳姿。
但见你：半泓银辉，出于东山。窈窕淑女，秋水倾城。若起舞，则翩似惊鸿，摇动湛波。若低眸，当静如处子，遗世独立。江南呵，江南——
我今相忆何痴极，人说尘凡无此生。渌水溪头呼鲤素，阳关笛侧认鸿声。
几经秋雨动襟冷，偏待春风为汝晴。归去还提江梦彩，漫将初见写分明。
一竖长笛，韵染了秦风，优雅绝伦。一横清箫，律动了汉月，玲珑唯美。
当风月经行唐宋时，江南，你，莫不是，水韵的诗？莫不是，玉铸的词？当淅沥落花纷飞似雨时，莫不是你牵引春风到东篱依约？
还忆前生别伊后。我，一介书生，落第京华。江湖拓迹，无意竹帛。曾学嵇郎，不缚陈俗，放浪形骸。快马负弦剑，归来弹广陵。亦效陶翁，浮杯菊酿，归园田居。独酌弃斗米，趁月歌采薇。
待炊云迟暮，倦鸟夕还。即共一张绿绮，满楮清辉，撷数枝红豆，题半阙流年。此时，倏感，心归避秦尘外，身在竹林曲中。但看：
清风原举子，明月亦佳人。不必弦丝弄，湖山自许春。
【贰】
兰亭序了，曲水无痕。俯仰之余，流觞空付。
是夜，睡去灯花，望极天涯。冷月从庭瘦，沉香落指寒。
想来，回忆若经心，相思则噬骨。安记否，江南？为你前世一诺相倾，此生，我竟涉遍了日月山水，空惹却，几程影单，无数消凝：
杏花村雨、白帝彩云、枫桥远钟、终南积雪……都遗落过我寻觅的屐痕。扁舟去苇、瘦马扶鞍、江州客迹、绮陌旌声……都痴顽过我偏执的梦呓。
试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明？江月何年，初照人襟？此间，风轻杨柳絮，雨淡李桃花。我，决心不再枯纵光阴，放情山水，而脉脉从一，款款念那：
撑帆楫忘岸，失雁字何依？驻影江湖水，和云待子归。
忆恁年，凝噎。把一春，柳枝折尽，渭城才唱三叠。
此生，梦醒时，晓月淡白，琴书相从。谁鲛绡泪重，跌入七弦中，引泣蝶瞳？谁情随春种，到绿肥红瘦，尤怕西风？掩卷又闻谁说，芳菲难经流光去，约诺不待镜辞容？
江南，此间若还遇你，“桃花柳万丝”，“一一风荷举”。我必一生生眷恋，都因花开而开，在你泪落时落。
待至山穷水绝，马亡途末，姹紫嫣红来过。我想我，还会于忆你之刻，砑往昔，研流水，渍回眸入墨。再借前生互送的青丝落款。
淡说那昨春花事了，更寄与来夏月儿听。
【叁】
此生，你应还是，我所眷忆的江南吧！
绮户朱阁，层甍绀瓦。华灯溢彩，翰墨飘香。
你应还是，唐时明月。从贞观舞至开元，霓裳袅袅，羽衣翩翩。不觉间，教人，又哦起太白歌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且看伊明眸皓齿，冰肌玉骨。只一半儿眉弯一半儿轻纱遮面，便含羞了花容，酡红了雁貌。
试辞长安往江南，北从大明宫、紫宸殿、芙蓉园，南至姑苏台，月华楼，长洲苑。唯见夜夜，伊身清影，被谁轻绣作婵娟？
从此天上人间，诗家亦客，独步千年。从此空门禅坐，只求近你，不为修仙。
从此相思存心底，馀生不敢看月明……
此生，你应还是，我所眷忆的江南吧！
画栏春水，堤雪横塘。杏花欲卖，燕子来姗。
你应还是，两宋烟雨。且遇与，烟帷雨帘下：瓦舍填词，非关奉旨。青楼梦了，井处犹歌。子野未老，三影当弄。公子归来，心仍少年。
再至晏府苏门，醉翁梅子，词中老杜，女儿朱李……笙诗雅和，皆非等闲。万抹风情，又谁与说！
江南呵，江南。瘦金体，堪摹尽你纤姿婉约。稼轩词，却难书你眉眼各安。
且问：建康登临，空对楚天秋凉。烟雨低回，如何鸥白戏我？
鹏举歌宏志，知音却有谁？浮休何慨慷，矢志未曾移。放翁心系九州同，谁又沈园和泪归？白石梦徊箫唱日，梅溪还忆燕双飞。……
【肆】
莫道唐和宋，我心长宿诗。此中情意切，梅雪素来知。
江南，此生逢你，可以不计流年，不计地点，不计被烟水相忘的，光阴的两端。
此生，你，依然有着月的素洁，花的静美，水的柔谧。
一把朱红纸伞，一管紫玉洞箫，一袭皎白雪衣。你出尘于明月，纤埃不染。你清影若杜兰，芳香潋滟。你如澈之双眸，柔系人间。
还有你莲样淡泊的心性风骨，亦涤浣了我灵魂深处，积满千年的落尘。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又道烟云旋徙，浮生欲晚。莫叹轮回，洇染了你两岸弱柳。何说往世，氲没了你十里桃花？
你，莫不还是诗中“与梅并作，日暮诗成”的你？依旧清妍安然地，潺涓了我一整心湄！
坊间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江南呵，江南。你莫不还是那，西湖的水？文人的泪？试问：
西泠桥畔，南屏钟冉。评弹弦乐，还讴情专。
是谁的步行，勾留了湖东，旖旎了经年的春风；是谁的归去，落寞了苏堤，涟漪了一季的幽雨；是谁的飘逸，月淡了黄昏，退隐了梅边的鹤影；是谁的回眸，水褶了光辉，衬映了别样的荷红；又是谁的入梦，眉锁了相思，动漾了何处的箫吹？
这一世：断桥初忆雪，曲院蓦听荷。来往匆忙客，解忧赴远阿。
你还以浓妆淡抹色，白描，我一此浮生总相宜。
此生，暖风拂乱了粼波，微雨清泠了箜篌。
寻芳涧，续莺楼。你莹莹玉指，初停了苏绣，挑一曲琴心，寄一世绸缪。那落落弦上的眷恋，相思了新柳，温柔了低眸。
我今又到西洲，前世别伊渡口。往事为谁偷？细想处，不知失却几多秋。唯夕阳解意，换了白头。
桃杏送将美人色，似藉我，昨日之日多烦忧。再至溪亭恹病酒，扶栏解卷，对韵才休。
故今依南唐冯延巳体，填了片『忆江南·情旧』，抒我，此前世，两闲愁。词曰——
又忆当年花影皱，数雪凌眉，淡香依袖。那边晴荡水声流？小舟时泛对郎羞。
人如芳草青深否？梦底吟他，断燕还教瘦。回眸长弄此情柔，轻赊泪落向西洲。
【伍】
江南呵，江南。
你，似水，如烟。仿若梦，醒不来的源。
你底心，在绛珠仙子的泪湖里沐浴了千年。此生，你，穿柳度芳而去，和云笼雨而归。为何又轻掩了心扉，任梅红杏白，入笺为无色？
你可知，在你札页处，一痕痕，晶莹秀字，斑斓锦句，皆曾落自星河？
有诗可证：烟雨散云屏，晴虹七彩并。墨从星处来，染作鹊桥影。
你又可知，在你横竖撇捺间，一道道，被时光凉淡了的篆迹，此时无端又蔓附了我颠沛的溯忆？“三生杜牧，前事休说”。一须臾，陈尘过往，尽化似朱砂，凝入了我纤纤的愁眉。
此情一关乎江南，记忆，朦胧而唯美。此忆一关乎你——
我又想到了，桃花流水，微雨阶苔，青杏巷子，谢家伊人。
想到那一年，“绮陌南头，记歌名宛转，乡号温柔”。你，亭立的身姿，影绰了樽酒，教我十年踪迹，扬州梦杳，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想到你，清凉的笛音，淡荡了春风，共墙内摇曳的秋千，一并在我梦里无数次婉约。
我又想到了，浔阳江夜，二十四桥，烟浦篷船，嫁衣旧坊。
想到那一生。你，是犹抱琵琶的歌伎，或是教吹清箫的玉人？是杨柳纤腰的舞女，还是为她作嫁的绣娘？想到若然，我应是，那一抹司马的青衫，那一弯维扬的明月。应是，那一斛落袂的玉珠，或那一枚你画在锦帕上的梅枝。
【陆】
江南呵，江南。
此生逢你，梦你，别你，寻你，近你。如水，如雾，如露，如雪，如冰。
趁夕扶砚，择辰驿寄。你万莫谑我，这一尺诗书，不过，韵同韵堆砌，律和律交织。字与字排列，句共句相邻。可你又安知，这字里行间，段落标点，各个从心，无不关情？
江南，你可知你，此生，水月编就了身，烟雨迷离了影。叫我，用尽一整花开的时间，亦无以望全。凝眉际，你又借诗词曲韵，清致着淡抚了我，累世落拓的轻衫。
且看：一纸悲欢，芳篱间柳绪涣散。一帘舒卷，绮户外桃姿灼燃。
江南，此刻你是否，还倦倚妆阁，临翠奁，“欲下丹青笔，先拈宝镜端”？还脉脉，念那前度刘郎，尚隔蓬山一万重？你似水愁容，素蛾半敛，还在我梦中不断浮现。可『凭阑人』又说——
欲寄相思君不还，不寄相思笺梦寒。笺时被韵缠，梦时相见难。
玉树后庭，仍在隔江弹唱。六朝陈迹，谁人对柳寻说？
胭脂井底失花影，玳宴宫中舞盛情。白首倾城歌玉碎，汉书青史几留名？
江山迭代王侯事，不许人间羡碧空。一夕兴亡千古叹，各凭烟水笑谈中。
江南呵，江南。那一世，烽火硝烟，繁华事散，绿珠坠去，埋骨尘间。当我又掀开住事，涂满伤淤的扉页，打你“一片伤心画不成”的梦中经过时。你仍是诗画里，一介薄命的女子，流落风尘，美人孤老，如恹冷金陵的桃花。
江南呵，江南。我今将你喻女子，玉体清颜知是谁：
纤腰若柳，秋水横波。你莫不还是，宫廷内红衣玉带的张净婉？娥眉照雪，姝影临风。你莫不还是，油壁车按箫清唱的苏小小？梅妆细画，声价如故。你莫不还是，道观间才情绝代的鱼幼薇？返生香里，犹忆流年。你莫不还是，凭栏处至今未嫁的叶小鸾？杏帘在望，冷月葬诗。你莫不还是，潇湘馆一生还泪的林颦儿……
江南呵，江南。
扶栏，方青数眼。掩卷，已逝千年。
此生，我也只是路过，慕过，痴过，梦过，忆过。亦温，亦柔，亦婉，亦疼，亦深。
此生，在香酣的梦乡中，但见你，正以雨巷，纸伞，青裙，无端掠去我年少的初情。又以扁舟，花影，诗声，澹然缥缈了人间的全景。
此间，日光微暖，依然明灿。燕子飞来，恰好春天。听说女儿及笄，公子深情，还在江南以南，说着山海可移，此心不换……
当一切梦，再次醒来。我已身处都城，共你前世初逢的，南庄林园。亦寻回了，曾落失于流年，青春的词简。
桃花，在锦素间绣作了信物。相思，在日落时长成了红豆。原来，在上轮离别之刻，即注定了此生，天亦老，情痴极！
此外，在半尺情书中，还附了片前世你予的词。词曰，『东风第一枝·初晴』——
雨后初晴，珠存缥瓦，疏林轻唤新燕。絮丝欲系还飞，竹笙续吹却远。清风拂近，掠带着、春泥香软。恰此时，公子翩然，马上弄襟收伞。
烟淡处，无边温婉。漫认向、星眸漾浅。梦中凝顾三千，忆了此生亿万。心人安往？又教侬、相思吟遍。许长亭，何日归来，说与那儿听见。
江南呵！江南！……
……2023.9.12
【原旧笔，经添墨机校，文中诗词部分已合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