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阳祖籍扬州,十七岁开始随军出征,驻扎过很多个地方,经历过很多激烈的战事,都是以胜战告终。
朝廷里,他和兵部杨员外私交甚好。
杨员外是朝中出了名的耿直的官员,直言敢谏。朝堂之上,严贼当道。严嵩是善于拉帮结派、谄上媚下的小人,能拉拢者捧之,不能拉拢者除之。
杨公并非是可以被拉拢的人,脾气上来了,直接把送礼的人打出了府门。
权倾朝野的严首辅哪里受过这个气,光是骂那杨老家伙还不过瘾,在皇上那边也参了一本。
杨公本着身正不怕影子斜,不以为然,甚至欲弹劾严老贼,列举出严贼的“五奸十大罪”。
没想到参本被严贼扣下,杨公也被扣上个谋反的罪名落狱。
沐阳被边塞之事绊住手脚,无法脱身,想必他对杨公的事一定非常焦心。
所以沐阳才主动出击,发起这场荥阳之战,这是我的猜测。
收到朝廷军队运粮的通知,兄长们紧锣密鼓,安排龙府总管家和淮扬地区米行的行首筹粮,短短几日,便已能筹得十万石粮食,运来边地。
沐家军里分出了两队人马,来协助我龙家运粮。
战事已经持续了一个半月,鞑靼小王子那边的气焰减了不少。
沐军内设神机营,其中精兵两千人,配有火器鸟铳和火炮,这是沐阳日日训练的结果,想必是他的心头肉。
与那气焰嚣张的鞑靼小王子作战时,沐阳从容不迫,运筹帷幄,变换阵法,让敌军捉摸不透。
毕竟是常胜将军,神一般的存在千里之远的天子都对他很信赖,我又何尝需要担心。
可是一日战事结束,已近黄昏,沐阳被部下扶回军帐,他从肩膀到腰间全都是血,部下虽然给他做了初步的包扎,血还是源源不断地从盔甲缝隙间流出来。
沐阳虽然疼得脸色苍白,还是强打着精神坚持着。
一瞬间,我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我担心这个人的血会流干,他终究不是神,他也会痛。
沐阳直勾勾地看着我,看着我肆意流淌的泪水。
我背过身去,擦掉不争气的泪水。
军医将他的伤口包扎好后,留下瓶瓶罐罐的药,告诉我要按时给他擦药,使刀伤能更快愈合。
交代好事情后,军医向我请安,然后退了出去。
请安?我满心狐疑,不知其中的含义。
沐阳此时已躺在塌上,可能真的太疲惫了。脸上发丝边还沾有血迹,我打来水,将他的脸和水擦拭干净,准备把脱下的浸满血迹的铠甲和血衣,也交由手下清洗。
刚起身,胳膊突然被人拽住,我一扭头,沐阳虽在闭目休息,一只手却拉住了我的手。
“留下来。”
“我要把这些衣服送洗啊。”
“别走。”
我只好放下手中的衣物,坐在床塌边陪着他。
不一会儿,靳卫进来了,收走了需要送洗的血衣。他把我当作透明的一般,默默进来,默默退下,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沐阳一直拉着我,即是已经熟睡,一只手还是紧紧握着我的手。
亏我还那么担心他,现在已经学会吃豆腐了。
没办法,我只好跪坐在塌边,让他握着我的手,陪着他。
“赛儿,别离开我。”
睡梦中,沐阳轻轻呼唤着这个名字。
我心内一沉,这是谁家女儿的芳名。我想抽手离去,手却被沐阳握得死死的。
第二天,我发现自己睡在沐阳的塌上,而他已经不见踪影。
我连忙去寻找,刚准备出军帐,就见他高视睨步地走了进来。
一夜而已,他仿佛完全恢复了。
“你去哪儿了?”
“操练。”他老老实实地说。
“那我回自己帐啦。”我垂下眼睑,想要离去。
“留下。”他连忙说道,然后补上一句,“帮我上药。”
他指着昨日军医开的瓶瓶罐罐,一时语塞,“那些药我不认识,你帮我上药。”
那片刻的语气居然还有一丝可爱。
沐阳公子也会卖萌,还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微笑。
于是我露出老母亲般的慈爱的神情,一把按倒沐阳,在他惊诧的眼神里扯开他的衣襟。
“少将军,粮草已全部清点……”靳卫突然闯了进来,他看见我们激烈的“上药”画面,整个人僵在那里。
“出去!”沐阳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靳卫连忙逃到帐外。
那样的情景,我估计是人都会误会吧。我虽然没心没肺,胆大包天,但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这不清不楚的,怕是会有谣言传到我龙府的几个哥哥耳中。
我一边给沐阳上药,一边想这个问题。
一抬眼,却与沐阳四目相视,我移开视线,准备起身离开。
“以后你不用担心别人的看法,我已经安排下去了。”
安排什么?是担心那谣言之事嘛?
我望着他,他整理好衣服,起身去书桌前,研究战略。
“以后你就睡在我帐里,我护你周全。”沐阳淡淡地说道,眼睛并没有看我。
瞬间又是一副贵公子的模样,高冷地不愿多说。
“安排什么?别人会对我有什么看法?你担心毁我名声?”
我掰过他的肩膀,凑近他的脸庞,直勾勾盯着他问。
你这时候还能保持贵公子的淡定吗?
沐阳耳朵微微泛红,他移开眼睛,说道:“我让他们以随军家属之礼待你,不可妄加议论揣测。如此,便没有闲言碎语。”
哦,随军家属。从运粮商人到随军家属,伙食待遇会好一点儿?
那时的我,并没参透这话里的含义。
更让我介怀的,是“赛儿”那个名字。
军营中,我每日享用的伙食虽然和少将军一样,但还是多素食,少荤腥。
从小锦衣玉食,不愁吃穿,到了军营,平日里天天吃的东西反而化作了思念。
我自幼喜爱甜食,每每夜里腹中空空,想到柳家的梅花糕、知家轩的瑰蜜糕、余杭家的龙井酥,便分外想念。
卓立好不容易从市集买回一些绿豆糕,却被沐阳撞见,胆战心惊,一个趔趄撒了一地。
沐阳皱了皱眉,拂袖离去。
几日后,伙头军送来一罐枇杷蜜,说是少将军不喜甜食,如今获得一批蜂蜜,于是送至我这儿。
产自南方的枇杷蜜,在这烽火连天的荥阳城该是多难求,少将军看来没少费心。
我捧着这金贵的一小罐蜜,心里很是惊讶。
借了伙头房做饭的地儿,我将这枇杷蜜分别和着枣泥、晒干的桂花瓣、细细磨碎的龙井茶,做成苏州传统的四色年糕。
小时候娘亲经常做给自己和哥哥们吃,所以我印象很深。
当然,我也不忘给沐阳也送去一份。
沐阳看着眼前的四色年糕,从中间挑出一块玉色的出来,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桂花猪油年糕。”
猪油......
他大概感觉有点重口味,沐阳把它递至我面前,说:“你吃。”
我一愣,乖乖地咬了一口。
这年糕表面裹着的一层蜜糖霜,沾唇即化,凝成晶莹的露珠。
沐阳看到我愉快地吃下了那猪油年糕,而且吃的一脸满足,便拣起一块龙井糕,尝了一口,味苦的龙井茶香,混合温润的枇杷蜜香,涌入喉咙,仿佛带来江南朦胧的烟雨味。
沐阳嘴角浅浅划过一丝笑意,不露声色地吃完了整盘点心。
“少将军觉得点心如何?”
“味道一般。制作者手艺仍需改进。”
“......”
我眉毛一挑,哼,不喜欢还全吃完了,口是心非。
原以为这战事还会再持续一段时间,一日,军中幕僚告诉我,鞑靼小王子已投降。他的十万大军,被斩杀至两万残余,他写了降书,约定退兵二百里,二十年内不再犯荥阳城和漠北边塞。
此荥阳一战,历时两个多月,尽折鞑靼精兵,十年之内,鞑靼小王子再不会有力气犯我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