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溪桥柳下
梁王府,梁王卧房。
“王爷,参汤好了,用一点吧。”
“嗯,你先放着吧。我不怎么想喝。”梁王坐在椅子上,两手抚着案上陈着的一张弓,弓形朴拙,却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
“这……这不是王爷一箭射死三虎的弓么?”老仆猎国眼中透出神采,“那时王爷刚刚加冠,正值武帝继位,举行秋围。那日王爷披挂铠甲,意气风发,手中所执,正是这把硬弓。”
“不错,”梁王点点头,“皇帝不愧一代雄主,刚满十五岁,便拍马去山中找寻猛虎。我那时节也是初生牛犊,便纵马疾追,心想胆略不能输于这小鬼。说来也巧,我刚刚赶至沉鸢潭边,就听到虎跳涧方向几声虎吼,心中一惊,赶马而去,只见百步外皇帝被四只大虎围于中心。其中一只背上插着一只羽翎箭,鲜血不住在淌,作势欲扑。我暗暗驱马掠至一旁,挽弓搭箭,拼力一扯,箭在间不容发之际穿透旁边三虎钉在树上。我当时也是一惊,想不到自己膂力如此之强。而皇帝也抽刃将受伤的猛虎斩倒在地。现在回想,心中仍有余悸啊。”
“只可惜老仆那时脚力弱,赶不上王爷快马,没能亲眼目睹。不过,也正因此事,皇帝才倚仗王爷,有了后来的汗马功劳。”
梁王轻轻一叹,“我年轻的时候虽然多遭白眼,可总归是自由之身,且有幸遇到明主,得以一施拳脚。可是凮临,唉。”
“王爷不必难过,小世子吉人天相,少多磨难,日后必会成就伟业的!”
“呵呵,但愿吧!”梁王端起盘中参茶一饮而尽,皱了皱眉头。
皇宫,翠月轩。
“小许子!你去把世子从王府带回来的东西清点清点,入了库。别在那儿闲杵着!”李管事尖声道。
许慎赶忙跑过来,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眼中闪过怨毒之色,心想,将来逮着机会一定让此人生不如死!
李管事拖着肥胖的身躯,慢慢踱回房间,看了看门锁,松了口气,轻轻打开,向庭中望了一眼,闪身进房。他快步走到床边,从枕下拿出一个布包,摸了摸,塞了回去。转头走了几步,又踅回来,重新取出,打开层层包裹,确认是夜间拿回来的珠子,这才放心离开,却没注意到窗外人影一闪。
“李管事,什么事这么高兴?”刘凮临走到庭中遇到兴冲冲的李管事。
“啊?哦,这……没什么,老奴生性贪财,看见世子从府中拿来这么多好东西,尽管不是自己的,哦老奴该死!老奴怎么配!老奴也觉得高兴。”
刘凮临点点头,高声道:“李管事这些年来辛苦了,送你几件也是应该的。”转身对刚刚从库房出来的许慎道:“备轿,去御书房。”
“是。”
御书房位于安和溪畔,安和溪横贯整个皇宫,从宫城东侧的安陵山汇集流下。溪边柳树桃树林立,奇葩异卉争妍,也算是宫中桃源了。
溪桥柳下,身穿广袖宽袍,头戴进贤儒冠的老者方天正正在讲解先贤之理,刘弼与刘凮临坐在后面听讲。
“先贤有云,治人者须先治己,正心诚意,推己及人,以仁爱化育天下,则天下终可得治。”
刘弼微微皱眉,问道:“先生之说,本宫不明。”
“皇子何处不明?”
“正心诚意,推己及人。”
“正心城意,自然是要行正义,待人以诚。以己之心,推人之心。己所不欲,不施于人,己之所欲,先让于人。这才是一谦谦君子所为。”
刘弼眉锋一挑,高声道:“谦谦君子与治道何干?”
听闻此语,方天正一怔,目露哀戚。如今这乱世,兵连祸结,尔虞我诈,就连谦谦君子能否成有为之君也成疑问。解释道:“谦谦君子,有德者为之,众望所归,其治天下,犹如风过草丛,顺风而伏。”
“那如有人心存不轨呢?也要以己之诚待人之险恶吗?”
“不轨之心,首当以诚心化之,其次,以德治之,再次,乃可以刑就之。”
“本宫以为,欲清朝纲,首应树天威,天威不振,就人心思乱。”刘弼讲得斩钉截铁。
方天正看了他一会儿,转向刘凮临,问道:“世子以为如何?”
刘凮临起身行礼道:“先生与皇子所论,是为人君之道。一来,凮临身为人臣,不敢妄议;二来,凮临驽钝,不甚了了。”
本来,方天正之所以问刘凮临,只是为了找一些内心的慰藉。他心里很清楚,身处乱世,仁义之道,断没有权谋攻伐来得有用。只是,人心,怎么能没有仁义呢?
刘弼看了刘凮临一眼,目露鄙夷,笑道:“兄长但讲心中所想,无妨。”
“那么,我就说说我的浅见。为人臣者,必须谨遵仁义之道,正心诚意侍奉君主,这是本分。至于君主,待臣以诚那是天恩沐浴,待臣以刑则是用心良苦,希望臣下能上顺天意,下达民情。”
刘弼听完,哈哈大笑,甚是受用,心中更加瞧不起这个梁王世子了。母后和皇祖母曾言,梁王刚正不阿,正气凛然,须当多加忌惮,不曾想这世子竟是谄媚之人。
方天正也在心中暗暗叹息。
看着两人表现,刘凮临傻傻一笑,心中却暗暗好笑。一个食古不化,一个狂妄自大。
“好了,接下来,讲《诗》。”方天正板了面孔,心下却越发颓然。
夕阳西垂,光芒斜斜打在宫墙细柳之上,天边几团云彩,火一般红。
西宫内廷军营不远处的湖畔,两个少年抱膝并肩坐在草丛。一个披盔戴甲,一个广袖长袍,殊为怪异。
“我回府住了三日,今天才回宫。”
“嗯,是好事啊。见着你父王了吧!”
“嗯嗯,父王苍老了许多,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冷漠严肃,父王对我很好,我很高兴。”
“我也为你高兴!凮临,真羡慕你,你父亲对你好。我父亲一天板着个脸,稍有不对就让我跪祠堂。”
“我才羡慕你呢!谢伶,你小子也太不知足了!你多自由。”
谢伶听他语声哀怨,道:“也是。不过,好在你有机会可以回家了,慢慢地,你一定能与你父王真正团聚的。”
刘凮临摇摇头,道:“难,我进宫是先皇之旨,难以改动了。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一直想问你个问题。”
“你说。”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怎么家法如此严格?”
谢伶嘻嘻笑道:“没干什么,普通人罢了。”
“怎么可能!普通人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孩子年纪小小就入内廷做侍卫!”
“现在这世道,普通人有手段,也可以办到很多事的。”谢伶望着天上的火烧云,幽幽地道。
刘凮临点点头,“也对。”
“好了,我得回去了,快换班了。被人发现了就不太好了,”谢伶拿起横在一边的长枪,“你先别起来,我走远你再动。”
“知道,快滚!”刘凮临笑骂道。
谢伶走上岸边小路,用枪尾磕了一下刘凮临的脑袋,嬉笑着跑远了。
“滚蛋!”
风从对岸掠过湖面吹来,携着点点潮气。刘凮临想,如果时间就这样静止了多好。至少和谢伶在一块,心中平安喜乐。森森皇宫,阴森的不是黑夜,而是人心。
入夜,梁王府。
黑影一闪,出现在梁王卧房外,一步一步逼近窗口,悄无声息。铿然一声响,琴音从屋内传出,惊得黑影翻身上了房檐。
他心中惊疑,纵身向厨房方向掠去。厨房周围空无一人,奇怪,怎么今天没有守卫?莫非是自己行踪泄露?他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下毒的时候就只有王大婶一人,不可能有别人知道。难道,王大婶看到了自己的动作?
他边想边小心翼翼进入厨房,漆黑一片。正当他拿出火折之时,屋中一亮。
“哈哈!今日可把你给逮住了。”却见一虬髯大汉靠墙而坐,手边点着了油灯。
“是你!”黑影忙从腰间抽出短剑,直向大汉喉间刺去,身形迅捷。大汉也不抵挡,看似随意地一歪,便躲过了一击,同时擂出一拳,拳风扑面,结结实实打在了黑影身上,黑影闷哼一声,顺势从窗户中飞出。虬髯客从厨房奔出时,黑影早几个纵跃消失在黑暗之中。
翌日。
吉士斋三楼。
“这么说,那下毒之人被你打成了重伤。”郭诩拈须而立。
“不错,昨日清晨,梁王府老仆猎国随梁王去送小世子,没有去厨房查看参茶。那薛涛便趁机下毒,所幸被我瞧见,暗中掉了包。”虬髯客甚为自得。
郭诩看他一眼,道:“你用什么掉的包?”
“这个,呃,在清水里兑了一点花雕酒,”虬髯客挠挠头,“在我看来,酒可比什么参汤滋补多了!哈哈哈!”
郭诩笑着摇摇头,转身走向悬浮回廊,道:“代王不会再派生人进府了。除了你们一干英豪外,便剩下多年的仆人了。”
“郭先生你放心,我等绝对不会做败坏江湖义气,败坏郭先生名声的事!”
“这个我自然明白。多年的仆从,留下的信息最多,反而更容易找出弱点。”郭诩转过身来对虬髯客道:“孙大侠,吩咐众位英雄,要密切注意梁王府仆人们一切不寻常的举动!”
“好嘞,知道了。”
代王府,书房。
灰衣老者捧上小竹筒,恭声道:“禀王爷,宫里来信了。”
代王拆开小竹筒,看了眼纸条,皱眉道:“本王倒是忘了梁王还有个小世子,梁王势必得除掉了,一旦太后与梁王通了气,本王的计划就出乱子了。太后决定在秋祭时宣布帝位归属,时日不多了。”
老者道:“薛涛行动败露了。”
“哦?”代王眯眼道,“他人呢?”
“他说他无颜再见王爷,连夜带了老母回乡去了。”
“就这么走了?”代王眼中寒芒一现。
“不过,据说他赶车赶得太急,连同老母一起,坠崖死了。”老者静静道。
“这样啊,不枉他一片忠心了,”代王从座中站起,缓步迈向院中,道:“卫国来消息说,长平公主要来京城了。”
“是,老奴这就去吩咐鸿胪寺的线人,密切注视谢仁举动。”
“嗯。谢家的情形至今不明朗,除了梁王,本王最担心的就是谢翼,”代王忽地转身道:“以薛涛之经验老道,轻功之高,怎么会在梁王府败露?”
“是老奴考虑不周,请王爷责罚!”老者一躬到地。
代王摆摆手道:“梁王为人刚直任侠,有江湖势力相助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还须查验清楚,莫不是有什么高人扶持,以防万一。”
“老奴凛遵王爷旨意!”
皇宫。
刘凮临从御书房出来后,恭恭敬敬地送走刘弼,闲来无事,就信步沿着安和溪向西宫方向走去。
花香熏人柳依依,溪流汩汩,倒也平和自在。走走停停,不自觉就到了临近自己居所的朗月轩外,不由觉得奇怪。
这朗月轩平日里重门深掩,无人居住,怎么今日却是宫女太监跑来跑去,一片忙乱。只见他们抬水洒扫的抬水洒扫,修枝剪叶的修枝剪叶。
远远地听见太监大总管王德尖利的声音:“都给我仔细点,用心点!一切都要尽善尽美!据说这位长平公主美若天仙,出尘脱俗,对居所用物要求甚高,使用物事,饰物摆件都要求高雅不凡。若是公主不喜,莫说你等脑袋保不住,就连咱家的脑袋都得搬家!哎呦,你小心些!”
刘凮临心中暗暗惊讶,这所谓公主倒是甚能摆谱,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太后都如此重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