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标题：上善若水-1949軍管華206艇
1949年12月初的上午，解放军登船宣布军管，欢迎大家积极工作，本船实行原职原薪待遇；愿意回故乡的，发路条路费。昨日清晨，小火轮在重庆某沱找到登陆艇，广播通知船长立即上岸开会。下午，船长殷平志回来宣布重庆解放了，欲离船者今午夜之前；明天早上，解放军开始军管。
华206艇原是国营招商局廉价购买的第二批LSM，从华201编号开头。第一批LSM从华110编号开头。这类船中，有的租借给官僚资本。美国援华的舰艇中，各级登陆艇首先组建了海军。然后是招商局沿海沿江商用，以上海为母港。航行川江重庆是最辛苦最风险的航线，薪酬福利最差。最风险最差的差事，也有人应聘。船技分两块，甲板以上驾驶系统，甲板以下轮机系统，各有相当应用技术含量。华206艇中上层技术人员都是下江人，大马力GM柴油机算是新鲜玩意儿。普通工匠有宁波人、湖北人、四川人等。本船自上海开出前，已经请辞一拨人；停航重庆后，又走掉一拨人。解放军来了，号召大家临时招聘缺额人手，军运紧急，船开到宜昌再说。
军管会四位代表，其中二位佩手枪，二位背长枪，穿黄棉衣军装。早上7点开航，二位军代表早已在驾驶台，另二位早已到机舱。全船满载解放军人枪（后来闻四野部队）。船长与川江大领江商妥工作后，船长向首席军管代表汇报了启航计划安排。得到允许后，启锚、鸣笛、掉头东下，开始新时期的长江航程。
第一天傍晚到万县聚鱼沱抛锚，第二天天亮启锚东下。黄昏抵湖北洋溪靠小小囤船，所载部队下船向湖南湘西开进。四位军管代表是部队供给制，在本船厨房与员工一样吃份饭。船舶电台收发电报，一律先交递首席军管代表签阅，再交船长执行。本船所有通知公告，由船长、军管代表联署。
船方安排，二位佩手枪的军管代表住中舱单间（旧称军官舱），二位背长枪的住前舱多人间（舵工舱三层铺X2组）。船方管理层几个人必须与中舱军管代表联系外，其他乘员基本与解放军同志没有交流。M日夜驾驶台值更，看到夜晚有一位挎长枪的军管代表在中舱两位军管代表单间门口，席地被子而卧。船泊宜昌，M向自己的上级建议，废料间有一个美军损坏的帆布行军床，我将它修好，您给他们值夜班用？睡钢板上会损害身体健康的。上级同意。
借来木匠郑崇彩的锯子等，宁波郑师傅忠厚，M修好行军床，由大副周德金报告解放军，大军同志夜晚值班可以用，别睡钢板上。
上海海员会扎苗头，虽然不懂军队。看佩手枪住最大单间的，肯定是首席军管代表。每天晩上有一名挎长枪的解放军睡在两位军管代表单间的门口，是保卫值班。两位长枪手轮值，通信员？勤务员？局外人别多想。会议上宣布了纪律，不允许打听军管代表的任何事。
海员中总有做事体不来事，嚼舌根算一个的。他们看到，经常跟着首席代表的长枪手是一个年轻娃。约比M小一点。解放前，他们背后就称本船最年轻的人，叫小伢；M是舵工，20岁有舵工手册，就是小伢。他们当面笑笑，M瓜达啊，学生伢。镇江城市不算大，中学生就是学生伢。中性辞，船风。
M在驾驶台值更，船长拟好电报稿，叫M送首席军管代表审阅，M认真严肃地下中舱，看见长枪军管代表站在门口，即递上电报稿，说船长的报告，请军管代表转交里面；首席代表签字后，M再将电报稿递电台室，由报务员拍发。M看签字孫，知道首席军管代表姓氏，没有传播。
一次船靠泊上海，许多人上岸了，M站在甲板上。长枪军管代表出现了，问M在上海有没有亲戚啊？答有一个大姐思珍，住南码头，纱妹。又说我们值夜班帆布行军床是你找的修好的。不错。
又靠港，长枪军管代表说，你念过中学，又考取船舶驾驶执照。恁个努力耶。答，镇江小地方，是长江运河交汇码头，木帆船业工匠多，希望子弟念点书，希冀造化。爹爹做工，依靠舅舅做领江的资助，我能读书；爹去了，娘吃饭都是难题，我的中学也辍学了。
军管以来，所有员工都写有自传上交。有的人被清洗。M想起徐蚌会战失败后，上海南京的有钱人家纷纷南下外迁。交通部上海航政局发布公告，举办船舶驾驶员轮机员资格考试。人说快垮台了，借考试敛财；人说还考什么试？新政权不承认的。M想想，自己符合投考的资质和技术资格，交4块钱报名费，考。上海招商局、海运公司等大学航海驾驶系毕业生实习生，还不是要通过考试，及格后取得执照，才能适任新台阶。舵工是中级技工，驾驶员轮机员是高级海员，社会工程师了。规则是先考取执照，后才能任职。那天殷船长问M，报名了吗？答报了，努力备考。
闭卷考试，在航政局大楼考了三个小时。M回船没吱声。他的卷面试题做完了，中国航海丙种驾驶员考试，是内河（长江上海至重庆两千多公里的航程）船舶二副三副适任证书考试。内河航运一等船任职资格。乙种驾驶员是中国沿海，甲种是远洋…1949年春节后，华206艇乘员发三个月薪水，装载某银行资财，开重庆。M收到考试及格通知书。
解放军军管会说话算话，华206艇乘员努力工作，原职原薪；通过群众评议，工会讨论，船方审查，军管会批准，提升有旧执照的M代理二副。大家将M的行李搬进中舱二副单间，考试水手中晋升一个舵工搬进前舱，遴选杂工中一个做水手。长枪军管代表在代二副门前看了看，两人相视无语。
M任舵工（旧上海海员工会考取舵工注册手册）是一等三级（最末级）月薪65元。代二副（代职代薪制度）是一等三级（最末级）月薪122元。上海工厂的工程师月薪似是这个薪资起点以上。
代二副小伢与军管代表年轻娃在船艉太阳棚见见。年轻娃说，你会写毛笔字啊，首席代表布置的标语、会标、通知、节日对联，都是你书写的。真好！那天军管会首长来船视察，夸奖这个毛笔字写得好，看似无锋无钩，实则有形有力。是什么康有为体的意思？
M答，我一上船他们叫我写这写那，我不怕出丑，写。小学美术赵老师是苏州美专毕业生…
你能教我识字吗？年轻娃问。好，我教你！M应允。俩年轻人之间，没有语言尊称，只是用眼神交流便懂。华字艇活动范围很小，六七十个乘员，低头不见抬头见。而且，年轻娃明言不能进入二副单间的。
M在上海中央商场买了新中国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上下册。回船很好地备了备课，削了半截铅笔。在船艉与长枪军管代表讨论第一节课文。M第一个规矩是鼓励学生听讲理解后，在课本上记画，然后朗读、默写。M没有询问学生的姓名、年龄、籍贯。学生很高兴地捧着课本，凝视着课文。M送给他这册课本、半截铅笔。那是他的书。
两天后船在浦口加柴油机油。长枪军管代表在船艉找到M。退还了课本、铅笔。说是不能要别人的物。显然他受到了批评。M很理解，接过课本说，我们还是抽空上课，每一节课文我先用纸抄录下来，给你用；你将一课一课的课文装叠起来，就是你的课本了。咱们这样试试？
好！他笑了。
一册书教学很快过去了，一次两人同时拿出过了期的报纸，说是学习读报可以帮助识字。M建议先系统学习小学课本，再参考时事读物。船上同事经过船艉，招呼M，学生伢读书啊！长枪军管代表说，我们上了船，听说你是小伢、学生伢。后来说我是军管代表小伢。哈哈。他告诉M，收到故乡来信，很高兴。
抗战胜利后第二年，他和同村的六个小伙参加了新四军。苏北百姓简称新四军为老四。他那个圩（村）很穷，有小河，穷人家没有木划子，中农富农有，地主有帆船。老四的部队是夜晚活动，走呀走，走很远；白昼就隐蔽下来。过了无数条河流，后来爬山，很高的群山，打了一大仗。才知道到了重庆。接到任务坐着卡车到长江边上船，军管。第一次见到长江，好大好长，轮船好大好多。上海在船上看到了，没有登岸…
M笑笑。不久，长枪军管代表问，你代二副在驾驶台值更，是全船指挥么？你避让木划帆船经常松车慢车，这是阶级感情。M听到新鲜名辞，阶级感情，阶级斗争…望着他满脸的关切和真挚。M答，江上小划子、民船、木帆船，也许是穷人生计的全部家当。航行规章我船遇见他们，要慢车松车，避免浪损。登陆艇GM3600匹马力双车，尾浪很大。莫开英雄船、霸王船，是上级的要求之一。
行内对M值更驾驶操作的一点评价。
春天来了，长枪军管代表洗棉衣晾棉衣。夜泊川江，俩人在老地方船艉读书识字。长枪军管代表忽然说，你不翘二郎腿，不抖胯子，不斜眼睛瞄人，不烟不酒，不赌不嫖，吃饭不浪费不挑肥拣瘦…不仅是苦出身，而且自律。M有点惊奇？这是对个人个性的基本行为作风的评估。M靠亲戚引荐上船做西崽出身，本份做事学技术，靠薪水瞻养母亲。没什么新觉悟。最近船有人犯科，被逮捕。走私。M没有提及解放前别人欺负霸凌自己的旧事，如带水妹到多人舱宿夜；这个那个总找借口让M顶替值靠泊班。海关一旦缉查出问题，值班者不知情也顶雷。小小职场，风浪凶险。后来船又有人犯科被捕。人在做天在看。
除了驾驶台值更，你不戴墨镜在街市招摇。
末了，他自言自语，我好想在船上做一名水手。M望着他历经战场的眼睛，望着他的黄颜色军服。若是同行船舶的人，有可能。他是军队的一员，M无语。
重庆港启航东下，听说四位军管代表调走了三位，包括一起读书识字的小伙子。一个电话通知，三位军管代表就离开了航船。据说小伙子按转业军人安置到川西茂县，一个乡的粮站当职工。M不懂军队事务，小伙子也许不是连排级干部，作为参加解放战争、参加轮船军事管制的军人，安置粮食部门工作，很好。国家粮食系统从来重要。
M新买来上海出版小学二年级语文课本、算术课本，还有一册美术课本，未来得及告诉他，他就奉命打起背包，奔赴新岗位了。M有点失落，将课本锁进了抽屉里。当老师需耐心教，做学生要用心学，缺一不可。
几雾重庆，码头卡口，一位青年招呼而来，啊，M二副！噢，军管代表！M一直这么尊称这位长枪解放军军管代表小伙子。是不是镇江中学的陶冶执礼？俩亲切握手，问候，致敬。他好不容易从茂县出差到重庆，想见M一面。怎么询问船位？哪个码头？怎样找到M？他都知道。M请他上船坐坐，请他去街市餐厅吃饭？他摇摇头，说我俩见个面，就好，今生今世！
USS LSM363，从太平洋而来，1948年在上海公茂船厂改装成商船华206艇。解放后，军管，国营人民轮船公司华206艇，交通部长江航运管理局更名珠江艇、人民30号艇。M1963年调离。铁打的船，流水的浆。他有许多老同事，一生在船，如三管轮翁文斌，厨工姜福生，后来海军退伍兵余智；他记忆穿军装扛枪小自己两岁的江苏小伙，一起读小学课文，年轻，向往文明。嘱笔者记述他。
江河岁月。
今生今世。
谢谢您的阅读！
祝愿您春天快乐！
照片说明：1．镇江江心洲看大江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