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一次的境界,是没有回头路可言了
平儿:
今天早晨,我起得略早,在阳台上做完体操之后,轻轻打开房门,正想一如往常,踮着脚尖经过你的房门走向餐厅,却发现你并未在家。你的房间门敞开,被褥不似有人睡过的样子,桌上放着三张纸的长信,是写给你母亲的。
看完之后,我知道了你的决定和出走。我自作主张,把你的信放入公事包中,未给你母亲过目。这三年来,你主动回家与父母同住,这是你的孝心,我们十分明白,也要谢谢你。可是你在过去长达二十二年的时光中,并没有与我们在一起度过,你的归来,虽然使我们欢欣,却也给了我们一个考验。我们也在适应你的出现。一起生活的三年时间里,我渐渐地发现你往日的脾气和性格,都随着岁月的磨炼而淡化。你回家,一定将自己的鞋子立即放入鞋柜,衣物放进你的房间。白天,你很少坐在客厅,等我们睡下,你却独自一人,长久地静坐在全然黑暗的客厅中。你在丈夫忌日的那一天,照常吃喝,并不提醒家人一句。现在的你,看上去能够理智地控制感情,不失亲切、愉快、温暖。我以为,这以后总是风平浪静了。
只是我不知道,原来你的心里,担负着如此沉重的、痴爱着父母的压力。以前,你曾经跟我数次提到《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你说只差一点就可以做神仙了,只恨父母忘不了。那时我曾对你说,请你去做神仙,把父母也给忘了吧,我们绝对不会责怪你。你笑笑,走开了。那时的你,并不直爽。“好了”这两个字,是你一生的追求,而我和你母亲,尚在不知不觉之中。我欣然见到你又开始了旅行,却又十分惋惜,我一点点看着你把自己变成孤岛,看着你一点点地超脱出来,现在的你,是一个什么也不要了的人。
你只身一人去了大陆,回来后交给我两件礼物。你将我父亲坟头的一把土,还有从我们陈家舟山老宅的井中打出来的一瓶水,慎重地在深夜里双手捧给我,带着哭腔说:这可是我今生唯一可以对你陈家的报答了。说完你掉头而去,轻轻关上了浴室的门。
三天之后的今天,你留下了一封信,离开了父母,你什么都没有拿走,包括你走路用的平底鞋。我看完你的信,伸头看看那人去楼空的房间,里面堆满了你心爱的东西,你一样都没有动,包括你放在床头的那张丈夫的照片。我知道,你这一次的境界,是没有回头路可言了。
也许,你的母亲以为你的出走又是一场演习,过数日你会再回家来。可我推测你已经开始品尝初次做神仙时那孤凉的滋味,或者说,你已一步一步走上这条无情之路,而我们没能与你同步。山到绝顶雪成峰,平儿、平儿,你何苦要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平儿,你最是有血有肉之人,你自绝于家庭,又不肯上班,也不想前途大事,为父的我,巴不得你凡心未泯。其实,为父的我,跟你在许多心态上十分接近,除了公务之外,十分渴望一个人孤独地生活。我想,我之所以不能“了”,并非因为那么多的责任,我只是怕疼。你的“了”,也不是没有责任,是你比我能忍痛而得到的。
对于你的未来,我没法给你什么建议,无非是希望你能健康快乐。而今,你已经走到大彻大悟的境界里,我相信你自会顺其自然地过下去。虽然在旁人看来,也许你太孤单了,但这恰恰是你所要的。在你的留书中提到,希望手足们也不必刻意联络,这一点我会告诉他们的。
在此见字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