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毕业,研究生的申请也已经告一段落,写下这篇文章记录申请的心路历程之外,我想借此机会回顾一下几个话题:关于留学、专业、以及未来。
1. 关于留学
算起来,今年是在美国留学的第七年了,这一路走来并不算顺利,中间也有过许多的失望、困惑、挣扎、与彷徨,但回想起来,我不后悔选择这条道路。
其实当时选择留学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家人对体制内教育有一些批判性思考,所以在五年级的时候,我去了一所私塾学习传统文化,现在看来,这是一个重大的方向性选择,这意味着我将会在体制外的教育模式中进行更多探索。
结束私塾的学习之后,摆在我面前的有三种选择:一是继续留在国学圈,二是重回体制,备战高考,三是准备出国留学。
相比之下,留学似乎是当时最好的选择:国学圈是一个泥潭,是一条没有出口的路,人只能陷进去,出不来;而选择不重回体制的原因则和当年选择私塾一样,我把它称为前鸡娃时代/前内卷时代的一次实验性教育尝试 (因为当时还没有“鸡娃”和“内卷”的概念),因为想要脱离体制的内卷洪流,所以最终选择了出国。
当然,选择出国的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也是让我坚定这条道路、持续前进的核心动力就是:学贯中西,汇通古今的理想。
当年在私塾学习了中国的传统文化,于是也想要了解西方的文化,在过去与现在,国内与国外建立一个文化交流的桥梁,让智慧的思想得以碰撞,这是我的初心所在,亦是我心之所往。
有一些热爱传统文化的人认为,中国的文化经历了全盘西化,因此复兴传统文化的第一步便是抵制来自西方的文化。
对此我想说两点:第一,在现在这个全球化、多元、开放的世界中,我们需要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所以这种文化保守主义倾向是应该摒弃的。 第二,认为中国文化经历了全盘西化的人对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都缺乏准确的、系统性的了解。 西学东渐固然是事实,而且现在世界的主流文化确实受到西方影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文化已经被全盘西化。 我们的文化具有极其深厚的底蕴和内涵,是无法被轻易取代的。
抵制外来文化,恰恰是缺乏文化自信的表现。而真正的文化自信,就建立在包容开放的接受外来文化的基础之上。
苏轼有首著名的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有些人一直强调要抵制西方文化,但其实他们对我们自己的文化和西方的文化都缺乏足够的了解。因为缺乏足够的了解,所以也分不清哪些是他们的,哪些是我们自己的。
而留学给我最大的收获,我认为是对中国和西方的文化有了一个整体性的、较为客观的理解和认知。 这是留学生群体的一个独特的视角。 我记得有一位社会学教授提到一个观点,她说在社会学研究当中,对比研究是十分关键的,因为只有了解了其他的社会具有什么样的特征,才能更准确的理解我们自己的社会的独特性所在。
这就是局外人视角,身在局中或许看不太清,而站在局外看反倒是清晰明了了许多。
所以,留学不仅仅是一个看世界的过程,也是一个加深对自己文化了解的机会。
2. 关于专业
随着经济的发展,中国留学生的群体日益庞大,而每个人出国的理由也各不相同。过去留学的人背负着更大的经济压力,所以选择专业的时候经济回报或许是最重要的考量因素,但是随着留学生家庭经济实力提升,以及海归学历贬值,留学的经济收益已经不再是留学的首要考量。
所以当时我坚定的选择了我热爱的文科专业,虽然相比更为热门的理工科和商科,文科似乎不具备那么强的实用性,也相对更难找到对口的工作,但是在内卷的大环境下,找到一个自己真正的喜欢的、适合自己的专业远比盲目追求热门来得重要。
当时我中意的专业方向有两个:世界史和东亚研究。 最终我在世界史和东亚研究专业当中选择了世界史,这其实也是综合考量的结果。
世界史是在全球范围内的历史研究,而东亚研究是结合了东亚地区的政治、经济、历史、文化等多方面因素的地区性研究。
我的初心原本是东亚研究。一来我一直认为文史哲不分家,所以地区性的综合研究是非常好的学习方式。二来,在私塾时期打下传统文化的基础也让我对本国的文化更感兴趣,想要进一步了解。
但是我最后还是选择了世界史专业。一来是因为欧美的主流研究都集中在欧美地区,所以很多学校对东亚地区的研究缺乏重视,这也导致了我们学校甚至没有专门的东亚研究部门。二来是因为既然在美国读书,那么学习他们擅长的领域也不失为一个选择。这就是选择世界史作为我的专业的原因。
现在看来,这个选择固然有利有弊。
一方面,我对历史专业向往已久,在正式确定专业之前,就把自己当作历史专业的一员了。
对我来说,历史带给我的是一种鼓舞的力量、慰藉的力量。这一点我在前两篇文章中也有展开描述 《从历史中我获得了什么》《为什么要学习历史?这是我的答案》。
为什么历史对我们来说这么重要?就像前两天老师在课上说的: “一个国家没有历史就像一个人没有了记忆。”
一个国家不能没有历史,就像一个个体不能没有记忆。没有记忆的人是不完整的。而历史是人类共同的记忆。我们在时间长河中看见了自己,也在历史中看见了现在与未来。
此时此刻有历史的影子,而历史上的某时某刻也一定有此时此刻的照应。
正如王羲之所说的: “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
历史也是一个寻找真相的过程,这一点,在这个信息时代尤为重要。互联网时代,有铺天盖地的信息,但大多都毫无根据。信息不一定是真相,可很多人把它们等同于真相,这是需要警惕的。而历史专业所训练的也是寻找证据的理性精神以及合理怀疑的批判精神。
这也是面对铺天盖地的信息时应有的冷静。
世界史专业的另一个好处则是它给我留下了相当充足的自由空间,让我充分接触了我所需要了解的、我感兴趣的相关学科,这其中包括:人文学、社会学、哲学、国际关系、考古学,艺术史等相关学科,这些学科让我在不同角度,不同关注点下围绕着相互交叉的话题进行了一定的探索。同时也补足了单一专业的局限性。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我大三下学期的一门19世纪欧洲的文化和思想史的课程,得益于老师开放包容的教学环境,我完成了一系列东西文化对比的小作文,比如《伯克与孔子:论无制约的民主》以及《尼采与庄子:道德相对主义》等。
当然,在学习世界史的过程中,我也遇到了几个大的困难:
第一个困难就是我希望建立框架性的历史认识。通过本科课程的学习,我本来希望达成对历史有一个宏观的、整体的、全面的了解——这些似乎在国内的本科历史教育中不难达到。但是我认为美国的通识教育更注重发散性的探索。本身世界史就是一个无比宏大的话题,而我在本科阶段选修的课程与其说建立了一个框架,不如说是对于众多话题进行了零散的探索。这就导致了我对历史的认识难免受限于微观的、具体的、局部的层面。诚然,对于研究历史来说,细节是必不可少的,但在我看来,在建立历史的框架之前,过多的细节是难以吸收的。
这又涉及到了国内教育和美国教育的另一个区别:国内的课程讲义往往提纲挈领,简明扼要,由老师来补充细节;而美国高校中许多课程往往没有专门的课本,而是需要阅读许多相关著作,然后老师在课上给学生们提炼纲要,阐述重点。
这两种教学模式的好坏见仁见智。前者更容易建立框架,而后者的模式对学生的阅读、分析、总结能力都有极高的要求。在经历了四年的训练之后,我感觉我自己阅读和提炼重点的能力有了显著的提升。
但总的来说我会更倾向于前者的教学方式,因为后者需要每周100-200页的艰深阅读,而像我这种速度较慢的读者则很难完全吸收这些内容。这些专著本身大多又缺乏纲领性的提炼,所以阅读难免流于琐碎。原本主动、自由的阅读变成了被动、机械式的阅读。久而久之,我对专业阅读的兴趣也逐渐丧失了。
第二个困难是我的兴趣不仅限于纯粹的历史研究,而是对文科的综合研究有更广泛的兴趣。有位老师读罢我的文章后评论我是一个杂学家,我觉得其实是很准确的。我一向认为文史哲不分家。而且比起注重具象、现实性和物质性的纯历史研究,我对抽象的、超越性和精神性的部分更感兴趣。就像我对竹林七贤的故事深深吸引,我也对苏轼的诗词感到共鸣,这是因为我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了精神的传承和文化的共鸣,而这种共鸣是超越时代的、具有永恒价值的存在。
所以关于未来的研究方向,我希望在研究生阶段从事文学史、思想史的研究。文学史关注的核心问题不在于对具体文献的赏析,而在于文学思想的历时性,也就是文化发展的脉络。文学史关注的问题是文学思想的传承、发展和创新,以及社会背景和文学思想之间的相互影响。文学思想的源流——我们的文化源自何处,又去向何方,我认为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需要关注的问题。
就像美学家李泽厚先生所提出的问题:为什么那些已成陈迹的物品、那些古迹斑斑的印痕一再引发后世的共鸣?他的答案是,这是“人类心理共同结构”的体现,用心理学家荣格的话说,这就是我们的“集体潜意识”,通俗一点说,这就是我们共同的文化DNA。
正是这种文化的集体潜意识的影响,才会让那些本已埋没在无尽时光中的文学作品焕发出无穷的生命力,从而一再激荡、鼓舞着后世的人们,即使时光流转,物换星移,这些具有永恒价值的文学作品仍然能够潜移默化地影响和塑造当代人的价值观,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我们每个人都有必要去认识和了解我们自身文化发展的源流的原因。
3. 关于申请
最后再来谈谈研究生申请的心路历程吧。
今年可以说是又一个最难申请季,原本看似走低的留美潮流却在受疫情影响停摆一年后迎来剧烈反弹,所以今年的申请季人才辈出,竞争也异常激烈。
这次的研究生申请的过程也是堪比过山车一般的跌宕起伏。最开始我本着多投多中的策略,申请了众多一流大学,但是在接收录取结果的时候我却一再遭受打击。整个二月,随着一封又一封拒信的到来,我的心情也逐渐落入低谷,不仅是那些顶尖大学,就连辅导老师认为录取板上钉钉的学校也接连发来了拒信。在三月初,我更是收到了来自本校的拒信。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面,我陷入了深度的自我怀疑。
人在缺乏内在确信的时候,往往最渴求外界的肯定。好在结局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最终收到了理想大学的录取,否则我可能要花一挺长段时间才能修复濒临崩溃的自信心。
关于这次的申请,我想谈两点感受:
第一点让我感受深刻的就是优绩主义陷阱。所谓优绩主义,就是成绩至上的思想。当初父母送我离开体制,就是想要避开优绩主义陷阱,因为他们认为人的价值不应该被单一的考试分数所衡量。当优绩主义推到极致就出现了衡水中学那样的、大批量制造考试机器的体系。这就是人的价值被考试分数所取代的结果。而美国的教育体系看似避开了单一的评价体系,事实上还是没有避开优绩主义陷阱。美国多元化的评价标准一方面的确给学生们多维度展示自己的机会,但在另一方面却要求学生几乎在各个方面都表现优秀才能够被好学校录取。
相比起单一的评价体系,美国学校重视的GPA,也就是平时成绩包括作业、考试、项目、报告、论文、课堂表现等各方面因素。学生要想拿到优秀的成绩,就必须在每个方面都下十足的功夫。当时高中升大学的时候我就出现了类似的焦虑:想要上好大学,不仅平时成绩要优秀,而且SAT、托福、AP考试、课外活动、社区服务、获奖记录等方面都得可圈可点。
到了大学申请研究生的阶段,我发现内卷更加严重:本科还没毕业就手握不止一篇顶级期刊的论文、和知名教授合作项目、实验的学生在今年似乎都不算罕见。这其中有的是真才实学,但其实也存在过度包装的情况。只要给留学中介一笔钱,中介就能给学生创造参加优质的课外活动、和名校教授合作项目、实验的的机会。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都像是被过度包装的精致商品一样被打上各式各样的标签,然后被各大名校筛选,符合标准的留下,不符合就像废品一般被舍弃。
这样操作的结果就是,你已经不再是你自己,而仅仅是简历上所展示的、被过度包装的优秀样本。
本来每个学校按照自己的标准选择学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是这样的结果确实令人惋惜。就像芝加哥大学的代表在采访中提到的: “我们喜欢展现真实的自我的学生,而不是一个过度包装的、失去了真实性的加工成品。” 但事实上这样的声明并不能改变过度包装的事实。相反,这恰恰反映了学生在申请的过程中越来越难去展示完全真实的自己,因为结果表明多数学校还是会选择那些最优秀的样本。
我的第二点感受是一种被专业边缘化的感受。当初我选择世界史的一大原因就是我想系统地了解今日世界之形成和发展的脉络。我希望从本国的历史文化出发,进而探索中国跟世界在历史进程中的互动,而世界史的好处就是它创造了一个宏观的视野,从而跳脱出了国别史的局限而去看到一个整体的脉络。然而上面已经提到,欧美的世界史研究是基于西方中心出发的,所以我关注的东亚历史文化注定是被专业边缘化的。
而被专业边缘化的结果,就是被专业和兴趣双双开除。
这一点在申请过程中表现得非常明显:本科四年,我于本专业并无成就,且也没有深入研究的兴趣,所以我无法继续选择本专业;然而在申请其他学校的东亚研究系的时候,大多认为我本科专业跟东亚研究没有太大关联,这就是我说我被专业和兴趣双开除的原因。
尤其是在申请本校世界史专业的研究生的时候,只有三个方向可以选择:分别是欧洲史、美洲史、非洲史。偌大的亚洲竟然完全被忽略,以至于完全没有亚洲史的选项。我在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是相当震惊的,但仔细想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欧美的世界史研究本身就缺乏对亚洲的重视。
震惊之余还有悲哀,毕竟本校也是世界名校,可世界史的研究方向都不完整,这实在是一大缺失。于是我在递交本校申请的时候,先是框选了欧洲史,然后在下面留言,虽然我不得已选择欧洲史,但是我的心之所向还是亚洲史的研究,希望学校能够考虑。其实还有一点我没写上去:如果学校愿意让我做亚洲方面的研究,我愿意努力完善学校所缺失的研究领域,把对亚洲的研究发扬光大。有朋友听完后说,你要是把这段写上去,说不定学校就录取你了。但是我当时没把这一段加上去,因为我转念一想,毕竟连亚洲史方向都没有的学校也不符合我的研究方向。
所以与其说专业开除了我,不如说我主动开除了我的专业。
总之,这次申请的经历极为曲折,令我几度信念动摇。所幸,虽然过程令人感慨,但是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此刻既已想明白了想要追求的方向,虽然前路依然迷茫,犹如海上孤舟,我仍要乘长风、破万里浪,挂云帆而直济沧海,路虽漫漫,吾必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