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紧促的汽笛声划破了冬夜的宁静,笨重的蒸汽机喘着粗气缓缓地驶入这隐于山坳中的小城。车窗外,山依旧、水依旧、灯影依旧,就连如絮纷飞的雪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三年前,就在这个月台上,一身戎装的我,踏上了即将远行的列车,透过嵌着冰花的窗,我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那张不失刚毅而又略显低沉的脸,他远离送行的人群,孑然踱步,父子连心,我读得懂他此刻的黯然。
几个月前,由于企业破产,父亲下岗待业,家中的生活顿时拮据起来。适逢中考的我,却又在这时被一所中专录取,那是一所令人向往的学校,承载着我人生的憧憬与梦想,而几千元的学费,却成了挡在面前不可逾越的墙。那些天看着父亲渐稀的头发和手中一闪一灭的烟头,我理解他心中承受的那份煎熬和懊恼,那份对子女前途命运的茫然与担忧,那种为人父的愧疚与自责。
求学之路夭折后,我选择了参军,毕竟部队可以延续梦想又不需要缴纳高昂的费用,我想我是应该为父亲分担些什么了。
车窗外,父亲的身影渐行渐远,今后的路我要自己走。我知道,未来的日子里他承受的要比我多得多,每每看到穿行于校园中那张张烂漫的笑脸,每每看到那一枚枚闪亮的大学校徽,他一定会想到自己那稚气未脱的儿,正在祖国的边防线上,饮雪止渴,凉馍果腹;在北国的风雪中踮脚取暖,闻着万家炊香,深咽几口干涎,那是一种怎样的锥心之痛。
眼前的小城很静很静,雪在脚下“吱嘎”作响,不远处就是我那阔别三年的家,正正肩上的行囊,下意识的触了触腰间的挎包,那里,放着一枚枚沉甸甸的奖章,还有一叠家书,是父亲写的——
儿:父亲又开始工作了,坐办公室,很清闲的,家境日渐好转,不必挂牵,好好服役,做一个于国家有用的人……
儿:家中情况很好,母亲也谋得一份工作,看你寄来的照片消瘦很多,今汇去200元钱,补补身体,家中的事勿再挂牵……
儿:父亲又谋得一份兼职,活不累,时间也排得开,家中一切都好,千万别再挂念,天冷了寄去400元钱,添置衣物御寒……三年来一直未曾间断过与父亲的书信,家乡的柳叶青了,樱花红了,豆子丰收了……父亲总能把家乡的四季变迁,家境的日新月异,勾画成一串串生动跳跃的音符,流溢于字里行间。
父亲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靠上班挣点工资,我知道,短时间内家境是不会有太大变化的,但父亲却总是这么说,还不时邮寄几百元钱来添补我,无论怎样拒绝,父亲一如继往,索性就收下了。
夜幕下的小城依然很静,从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劈柴声,循声望去,前方现出一处光亮,影绰间有一个身影在柴堆边斧起斧落,时而弯腰,时而直立。今天不是小年吗?是谁不在热炕头上,掂几个小菜,烫壶老酒,小嘬几口,还在这凛冽的寒风中劳作,怀着好奇,我紧几步靠了过去。房门开了,扑门而出的热气瞬间化作窗棂前的寒霜,一位老妇在昏暗的灯光中端着一碗热汤走了出来。
“老赵,这活不急,进屋吃口饭,休息一会再干吧。”
“不了, 这些材就快劈完了,饭我也带了,你快去忙吧。”
“哎,这么干你这身体哪能受得了啊,要不这样,你先回去,明天再劈,如果你急着用钱,我可以把工钱先算给你。”
“不要紧,孩子这两天就回来,我不打算再出来干活了,家里的状况孩子不知道,让他过个好年在说吧。”
怎么,怎么会,这么熟悉的声音,是父亲?此刻的他不在温暖的家里,不在整洁的办公室里,怎么会,会在这里,会……我急步向前,眼前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蜷坐在柴堆的一角,就着那碗热汤,大口咀嚼着手里的干馍,借着灯光,我清楚的看到了那张裹在狗皮帽中熟悉的已显苍老的脸,“爸,爸爸……”,时间似乎被瞬间定格,至今我也无法忘记他转身前那半秒钟的迟疑和沾满面屑的脸上流露的愕然。
握着父亲那布满皲痕的手,我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眼里热热的,我知道,那是泪,我哭了。
将军大衣披在父亲身上,我握起了那把尚有余温的斧,“噼噼啪啪、噼噼啪啪……”,一串沉重的亘古的冗长的慈爱的音符穿行于这静静的山城之夜,面前的柴堆越积越高,感觉像山,那是父亲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