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北向南三、一个趔趄,然后又一个趔趄。

由北向南。三、一个趔趄,然后又一个趔趄。餐厅还未开门,来的太早。餐厅对面的羊蹄甲树花开得正热闹,在北方生活的人怎能想到冬日里开出一树繁花的事儿?有人称羊蹄甲树花为兰花树,因为花朵与兰花相似。仔细观赏,花柄像古代武士突然转背探出的剑柄,花瓣犹如跃起变幻舞姿的舞者。风来时,粉红艳紫如蝴蝶的翅膀一样开合。风走时,在有裂隙的、像羊蹄一样的树叶边,好似悬挂着许许多多美丽的粉紫色蝴蝶,在柔软细长的树枝端头休憩酣睡。与花瓣一样长的纤细花蕊,好像花朵的触须、又似花朵的眼睛,向外张望奇妙的世界。悄悄地,羊蹄甲树花瓣如梦里的雨,相继无声地飘落。它们轻轻地将地面触碰,好像回到自己家里一般欣喜。远远望去,像从树上落在地面的蝴蝶,或是像舞者粉色艳紫的的裙裾,在静静地等待音乐响起…。餐厅门口芒果树下有一圈木椅,几个老年妇女踱步过来。有一位头发内圈白,外圈黑,穿着大花朵外套的老太太,她掏出纸巾擦拭木椅,想坐下休息。这是个勤快爱整洁的人,她家里肯定一尘不染。身边一个看上去年轻的多,也利索自如多的老太太不以为然地快言快语:“你不用擦,我出来早,看见服务员一大早把椅子都擦过了。”比起大花朵老太太,她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大花朵老太太慢慢抬起上身,把擦过的纸巾反过来:“黑的、有灰。”她嗓音小的像跟自己说话。周围几个老太太都关注这件事,我也看了一眼。确实纸巾上有黑色的灰。声音洪亮的老太太穿大红外套,烫短卷发,整齐的黑发用老式发卡夹着。我注意到是小时候用过的那种旧式发卡。“服务员擦过,我一大早看见的。”“可能树叶上灰土落下来,今天风大。”我笑着说。人老了,爱争是非,看上去她们互相认识。大花朵老太太在自己擦过的椅子上坐下。声音洪亮的老太太也坐下:“我到哪里,有椅子就坐,从不擦!”我走到宣传栏前看写的是什么。原来整个宣传栏都写剩菜不能吃的道理。“吃剩菜好可怕呀!”我自言自语。不由想起自己也不扔剩菜。这时说话洪亮的老太太站在身边,我以为她会与我谈剩菜剩饭的事。“你很漂亮。”我差点站不稳,差点儿打个大趔趄。偷偷扭头四面张望,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她确实是对我说话。心想,可惜我的小朋友圈的人她没见到,那里才每个人漂亮。“你的头发和你的脸不般配,你头发白了,可脸上真年轻。”“啊,因为胖,没皱纹吧?”“胖是有点,但刚好。这样不胖不瘦好。”“你很漂亮。”这次我没有打趔趄。站稳了。连忙说:“谢谢、谢谢。”心中想:因为你没看见我们小朋友里的人。“你笑起来很漂亮,嘴边…”这时她点了一下自己嘴角。“有两个酒窝,不是在脸上,是在嘴角。”原来,我被她细细观察了。“你看我就不行……”她伸出手背来,“看,都是皱纹。”“不会呀,手很好,没有皱纹。”仔细看她脸。她也不胖不瘦,脸上光滑细腻,没有深的皱纹。脸庞线条清晰,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女。“你多少岁了?没什么皱纹啊,而且肌肉都结实。”“我九十岁了!”“什么!什么?你能再说一遍吗?我没听清…还是听错了?你、你、你多少岁?”“我九十岁了!”“啊,啊!”我差点又打个大趔趄!“你、你看上去就七十多岁…”“我天天打羽毛球️”“啊,啊,打羽毛球…什么?你打羽毛球?!”“是啊,和老人一起打。我们都打第一场。第二场年轻人多,不跟他们挤。反正我们老人起床早,睡不着。”“打羽毛球要伸胳膊伸腿,要四处跑动接球。你能行?”“我跟老人一起打球。”这个意思是老人打球不跑吗?没问她。那也要用力甩胳膊、迈腿,否则怎么打羽毛球?“那、那你腿不疼吗?”我想起老人都说自己腿疼走不动路的事情。她九十岁自己一人来疗养院,没有家人陪。到鼓浪屿上,要乘车、还要坐渡轮。而且她很正常,耳朵听觉、说话思维、走路和感觉的敏捷程度,恐怕七十岁的人不如她。“我吃钙片很久了。”“你吃的什么钙片告诉我。”“我吃钙奇和罗钙全。”“奇是什么奇?罗钙全的罗是什么罗,全是什么全?你告诉我。”我好像听见什么神药似的,非要把药名搞清楚,一个劲追问她。她说话带闽南口音,很难分辨确定的字音。她把手掌翻开,用右手食指做笔,在手掌上写“罗”这个字,然后不够写,把衣袖撸起,继续在胳膊腕部写“全”这个字。我哪看得懂写的什么字?笔画很快地飞舞。“罗是萝卜的萝吗?奇是奇怪的奇吗?你这样告诉我。”她仍旧再一次用手指在手掌和胳膊腕部写字给我看。我放弃搞清楚她吃的钙片名字了,现在写下的也是猜测的钙片名。“我吃的钙片都很便宜,一片一块钱。”啊,一片药一元钱,好像不是那么便宜呢。“你天天打羽毛球多久了?”“几十年了。”“无怪看不出你九十岁!”生命真的在于运动啊,深刻的感叹。“你是哪里人?”比我还爱问话的人总算遇见了。“山东人。”“我喜欢山东人。我五零年当兵,就和山东人在一起。山东人善良温和,爱帮助人。”“那叫讲义气,豪爽。”“我五零年当兵在泉州,现在还记得刚去住在开元寺。就住在大菩萨下面。菩萨好高好大啊,上面遮了一块长长的布,一直遮到下面。我们搭了一块、块床板。我就睡在菩萨脚下。仰头看菩萨好高、好大。我和一个山东女兵睡在一起,我现在还叫的出她的名字。叫###。她对我非常好,总是帮助我。晚上睡觉,她一直往床边靠,怕挤到我。因为她个头高大。后来离开了就再没见面。不过,我永远记得她的名字,现在怎么写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不像山东人,个头小。”“你是哪里人呢?”“我是##人。”“##人?!”没时间和她说我跟##的渊源了。自从知道她九十岁,不敢让她说太久话,担心加大她的耗氧量。不过,她能天天打一场羽毛球,心脏与九十岁老人应该不一样。“那你怎么当兵的?一直在泉州吗?”“我就在泉州180,在##上过小学。”“哦,那你家条件不错。你是##哪里人?”“##城里人。”我忍住了想问她住##哪条街道。“我爸爸妈妈去世早,所以我当兵了。”都说长寿有遗传的,看来没有依据。她父母去世早,她都九十岁了,这样健康。“有一点我弄不明白,你说你父母去世早,那你怎么上的小学?”“我父亲是店员。家里只有他一人上班赚钱养家。我妈妈生了我以后,隔一年生一个,我家有八个孩子。”“天呐,八个孩子!”“是的。每天吃饭,我妈妈摆八个小凳子。由大到小,八张凳子,八个小孩子,八个大碗。”想象得出,八个小孩子排排坐桌前。一人面前一个碗。“我妈妈拿勺子,由大到小舀稀饭。那时候穷,都是吃稀饭。”“我知道,解放后##人也是吃稀饭,现在才有干饭吃。”“是的。我们都要上学,会饿。还有,小孩子要长身体,需要营养。我妈妈很会料理生活,她很会持家。她把三层肉,就是有猪皮、有肥肉和瘦肉的那种肉,切得薄薄的。”这时她比了个手势,右手做出刀的样子,慢慢往下磨切。这是她小时候对母亲最深的记忆吧?“我妈妈把薄薄的三层肉去炭火上慢慢烤,烤得出油了,再放入锅里炒,撒入一把咸盐和几把虾皮,炒香放在大碗里。她舀完稀饭,然后拿着大碗,从我们每个孩子面前走过,每人稀饭碗里舀一调羹她做的香香薄薄脆脆的咸肉虾皮。吃完我们就挂上书包上学。我每次都跑着去学校。因为学校早晨上课前要做手工,放学后也要做手工。”“做什么手工啊?干嘛用呢?”“就是把红红绿绿金金的圆圈纸贴在大纸上做纸花。有人来学校收。老师再把钱分给我们,用来贴补家用。”“那真不错,那时候老师想着帮助学生,不向你们要钱。”“我们学费非常便宜,交的学费都不算钱,要不然,我家八个孩子怎么上得起学呢?”“那也是,八个呢。”“我爸爸一个人做店员挣钱要养十个人,你想我们有多困难?”哦,起码你们还有薄的三层肉和虾皮吃,虽然一个孩子只有一调羹。我脑子冒出的想法不知对否。“我妈妈很能干,她带八个小孩,还给学校洗衣服。我妈妈有文化,她在洗衣服的地方墙上钉上牌子,每个牌子上都写上送衣服洗的人的名字,让他们自己在牌子下面取自己的衣服。我妈妈太忙,要照顾八个小孩,没时间给每个人送衣服。”“是的,你妈妈真聪明。那个年代女人有文化,她也是好家庭出身。”“我妈妈…”“你说你父母很早去世,你父母后来怎么了?”“父亲得了肺结核,38岁就去世了,过了两年母亲也去世了。”“母亲怎么去世的?”“那时候有鼠疫和霍乱,得了那些传染病去世的”“也是她一个人担当你们这么多孩子累的。”“是啊,想起我父母我就想哭,那时候太苦太穷了。我父亲死的时候,瘦得皮贴着骨头…我母亲…”“看见她难过地回忆,声音开始带着眼泪了。“你母亲真能干,八个孩子排排坐。由大到小好本事,把你们照顾的好好的。她还去学校洗衣服。”“我帮忙啊,我就是保姐!我很小就当保姐。前面绑一个,后面背一个,左右手还各牵一个。”她比划着她那时多矮小。“那你也很厉害,像你妈妈。你也有文化,才能当兵。”“是的、是的。”她凝视着远方…“都开门了,吃饭去吧,呆会都凉了,天冷。”吃饭时候看见她倒了杯咖啡,还拿了面包。我想她母亲有文化,会烤肉,一定是受过很好教育的人。而家庭文化氛围也熏陶了她。来不及问她,她七个弟弟妹妹都是她供养大的吗?盈夏写于2018年元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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