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匆匆跑回到车那边,方媛蜷缩在后排座位上睡的正香呢。我用手指敲了半天玻璃,她才睡眼惺忪地抬头瞥了我一眼,然后又阖上眼皮。我又用力拍拍玻璃,真担心老狗会发倔脾气,回头给我点颜色看看。好在她终于醒来,替我解锁了车门。
“猫。被电了。吃鱼。保安。”打开车门后,我语无伦次地说。
“急什么啊你。坐车里来再慢慢说,你开着门要把我冻死啊。”
我赶紧一屁股坐车里,砰地一声把门关上。“野猫!被挂在电网上的小鱼引上去了。”
方媛大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说:“知道了。”
“知道了?这都是你计划好的吧。你不怕把那只猫电死了?”
“怎么会?电网只是脉冲电压而已,最多让它惨叫一声,怎么可能致命?再说了,猫有九条命呢。”
“那些保安肯定又被惊动了。再这样下去他们会越来越警惕的。”
“放心好了,他们会有得忙的。我头疼,帮我揉揉太阳穴。”
“你肯定是着凉感冒了。”我心不在焉地按着她那富有弹性的太阳穴,心想她为什么还不放弃这荒唐的行动,但我再也不好意思劝说她了,于是只得听天由命。“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接下来当然是鱼的问题了。”
“又是鱼?”
“没错。不过暂时不要管那么多了。你去那侦查一下保安是不是还在忙活。”
我就这么灰溜溜地被她赶下车,这回我长了点心眼,不再回到案发地点,而是绕到了马路对面。那几个保安正聚集在挂了鱼的电网下,也像一群饿极的馋猫,对挂在上面的东西打着什么歪主意。他们原本怕麻烦、图省事,而采取绥靖政策,姑息对待电网上的异物。但现在看来,这政策完完全全是失败的。如此一来,不仅造成此时此刻的新麻烦,而且最终还将产生更为严重的后果。当然,到那时候,我们就会知道,那些后果之所以发生,并不能完全归咎于大腹便便的保安们决策适当,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中计了,被一个名叫方媛的小姑娘耍得团团转——假如她告诉我的名字准确无误的话。
小鱼可不是普通的异物,更不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假如今晚不处理,会有数不清的饿的发疯的野猫,会为了这点荤腥误闯电网。看来他们显然已经逐渐意识到这一点,打算弥补之前失策。果然,从传达室那边又赶来一个援兵,手里有一根木柄的拖把。他踮起脚、反拿着拖把,努力要把小鱼挑下来,完全不顾烂成一绺一绺的碎布条糊在他怀里——鬼知道这拖把拖过什么:或许是边角翘起的强化木地板,或许是厕所里沾了尿渍的瓷砖。从这一点来说我还是很钦佩这个小伙子的。可年轻小伙子干的一般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狡猾的方媛在扔这串小鱼的时候,显然已经考虑过目前这种情形,那细小而结实的尼龙鱼线已在电网上纠缠了许多圈,根本不可能仅凭一支破烂的掉渣的拖把就捣下来。其余的新老同志还在围在那里,叉着腰、腆着肚子叽叽喳喳出谋划策,不用听就知道全是不中用的馊主意。假如真想把这串小鱼弄下来,必须慢慢将鱼线解开,或者干脆用剪刀全剪断,无论如何,总得有个倒霉的家伙爬上去处理这事,那样一来,电网就必须停电。那些保安们过一会儿就会认识到这一点,然而目前为止,他们还在用臭烘烘的拖把做着徒劳的努力。我觉得是时候将这些情况向在躲车里运筹帷幄的军师禀报了。
听完我罗里吧嗦的报告之后,方媛终于起身了。她满意的说:“我们该行动了。戴上这个。”她把懒羊羊的面具给我,自己戴上村长的面具。我不情不愿装扮成懒羊羊的时候,她问:“你的枪还在身上吧。”
我摸了摸腰上,忍住笑告诉村长枪还在:“我待会儿可不要用它。”
她对我的话不予理会,只说:“把帘子拿出来。”
我叹了口气,还是忍着刺鼻的气味把滑溜溜的帘子从后备箱拖出来。村长的话就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上去。”她指指车顶。
“这可不行……老狗虽然老,也是我们家一员呢。它要发脾气的。”
“不会的。我已经和它商量好了。为了《金瓶梅》——什么版本来着?”
“《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
“对了,就是它。十足的珍本。而且读了一半的。正如热恋时女友。她的温暖和气息令人心碎。总之,老狗已经心甘情愿地为此做点小小的牺牲了。”我本来想说老狗压根听不懂你的话,而且它甚至都不是一条真正的狗。然而用这种显而易见的理由去反驳未免傻气十足。于是我只好违心地保持了沉默。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引擎盖,进而爬上车顶。尽管它破旧,而且我从来不大爱惜车,在这几年时间之中就连洗车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甘愿就这么踩坏它。与此同时,我十分疑心老狗这个时候会发驴脾气,像通天河里的神龟一样将我摔下来。好在它似乎真的同方媛达成了某种约定,整个过程中并未发生任何我所担心的状况。这条重色轻友的老狗!
“这样有用吗?”
她耸耸肩说:“反正已经停电了。这只是多一道保障而已。我可不愿意你骑在上面的时候突然来电,然后你叫得像发情的猫一样难听。”
即使叫得难听,也是叫得像被阉割的猫一样难听。我可不愿想象电流从裤裆里通过的感觉。于是,我老老实实地着手把帘子搭到电网上。
她接着用理论武器鼓动我:“而且不容易把你的裤子刮破。光着腚会降低你的威慑力的,露出你的花内裤则更糟糕。”说得像先前在黑灯瞎火的电影院里她看清了我内裤的颜色似的。
铺好之后,她轻快地爬上车顶,率先攀上围墙。她却并不接触我好不容易铺好的门帘,而是从旁边轻易跨过去了,然后消失在墙的另一边。
我顿时失去了可以依赖的对象,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车顶上,像被推翻的前任领导人雕像一样,格外地不合时宜。是要故作潇洒地跨过电网,还是稳妥起见从臭烘烘的帘子上爬过去?幸而凉风从我两腿之间嗖嗖吹过,足以让我迅速决断。等我从滑腻的帘子上笨拙地爬到那边,方媛已经在一片黑暗里催促我了:“快跳下来。”
“我知道。”我不耐烦地说。让我不耐烦的不仅仅是她的催促,还有对于受伤的焦虑——我好不容易才勉强躲过下体被电击的威胁,现在又要面临摔断腿的危险。好了,我要保持冷静,既然连一个小女孩都能轻松跳下,我当然不在话下了。于是我纵身一跃,摔进一棵修剪成球形的柏树里,尖尖的树叶扎得我差点没叫出来。等我像一只黏在粘鼠胶上的老鼠一般,通过滚动费力地从上面脱身之后——更准确地说,是滚到了地上。方媛为了忍住笑,不得不倚着墙,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着嘴巴(准确地说是村长的嘴巴),像个要呕吐的孕妇。而我只庆幸自己居然没有受一点伤。当然,在我回家之后,会发现脖子后面被柏树的刺戳了几个洞,大概有树脂一类的东西被注射到了我的身体里。今后,每每遇到尴尬的事,我的脖子都会奇痒难忍,又红又肿。
我默默地等方媛笑好,之后她说:“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实际上我们现在完全可以从大门直接走进去。反正那帮保安倾巢出动了,门口一个人都没有。”
“那为什么不直接走进去呢。”
她在黑夜中用村长的脸凑近我,看上去是要吻我,或者要确认我眼里是不是有眼屎。末了她说:“因为那样太绕远了。从这边走近啊。”
我本想和她争辩,她早用一根手指封住懒羊羊的嘴上的洞。我俩仍躲在花坛里,她从另一棵柏树球后面探出头了,似乎在观察摄像头的位置。但我并不能确定,黑灯瞎火的,我这近视眼实在不管用。突然,她只说了一个“走”字,拉着我的手就冲出花坛。我气乎乎地跟在她身后——不过老实说,我并没有工夫气乎乎的。我跑得膝盖脚踝全都生疼,大概是刚才跳下墙的时候震伤了,然而方媛丝毫没有要停步的意思。我们一口气跑进了中央保卫局办公大楼,“我不行了,我要死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那你就留在这里等死吧。待会儿保安回来替你收尸。”说着,她已经走到前面去了,我只能赶紧起身跟上。电梯就在大厅里,但毋庸置疑,它并不是一条捷径——除非迅速导致灾难性的后果能够算做捷径。尽管我们戴了面具,但假如有保安回到了传达室,在监控里看到村长和懒羊羊,不会比看到两个人类反应更小。“如遇到紧急情况不得使用”,在使用指南上这么写道,我此刻才体会到,这句话真是意味深长。方媛带着我沿着走廊向左边一直走,穿过了几间大门紧锁的办公室,又走过男女厕所,方媛停下问我:“要撒个尿吗?总感觉你会坏事。”
“不用了。我保证不会尿裤子。”说实话,我的确紧张得有些尿意,可实在不愿在这种关头这种地点释放膀胱里的压力。
村长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说:“那随便你。可别把肾憋坏了。”
走廊的尽头是楼梯,上书“安全通道”四个字。尽管如此,我却没有因此获得丝毫安全感。那四个字亮着绿光,在昏暗中格外刺眼,让我突然想起杂货店老板那双绿莹莹的眼睛。我也只记得他的眼睛,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如同超新星爆炸之后残留的星云,变得越来越稀薄。他的衣着,他的相貌,他长得究竟像猫,还是像耗子,或者是像眼镜猴、黄鼠狼?我压根记不清了。
“嘿,凭什么你知道往左走而不是往右走?”出于好奇,和某种程度上的不服气,我很想这么问她,然而我总预感到答案会过于简单,因而让我看上去比她想象中的更傻气。我干脆跳过这个问题,自告奋勇走在前面,仿佛我对目前的状况全都心中有数似的。防火门紧紧关着,好在没有被锁起来——不是所有的防火门都能如此合乎安全规范。我们推门而入,像误入一台报废的冰箱:照明的小灯泡坏了,由于规格过于古老,超市里买不到新的,只好让里面就这么漆黑一片,让最角落里的一盒奶酪过期了三年都没被任何人发现;制冷效果也不怎么好,大概是氟利昂漏光了,早就耗费在臭氧层的空洞里。不过里面的味道尚可以容忍,碱性的尘土带着苦涩的气息,像梅雨季节的潮气一样,升腾又落下。如果真有那么潮湿,我毫不怀疑霉菌可以爬满地面,长长的菌丝会像地毯毛绒一样柔软,那时候,我们爬楼的时候就不会发生出一点生息,就不会引出后面一点麻烦。
“走吧,还要爬八楼。”她告诉我,仿佛是在担心我这老胳膊老腿不能胜任这活动量似的。
“我知道。”我的语气尽量和她保持一致。
“现在撒尿还来得及。就随便找个墙角吧。反正我也看不见。”说得像她没见过似的。
“真不用了。我们快走吧。”
我们走在黑漆漆的楼道里,脚步的回音从上面和下面同时传来,啪嗒啪嗒响个不停,让我总感觉到这里面并不只有我们俩,担心马上就会被人围追堵截。我又感觉到我们正处在某个倒错的时空之中,我们要追赶前面许许多多的我们,我们被后面许许多多的我们追赶,如同理发店门口的旋转标志。然而在这里,往上即是往下,往前即是往后,我们围绕着虚空中某个看不见的轴心,像追赶自己尾巴的小狗一样,徒劳地转啊转啊,根本就不能到达出口离开这里,最后只能晕头转向,前前后后的我们像脱轨的车皮一样撞在一起。我牵着方媛的那只手,手心里潮乎乎全是汗,然而我并不介意。我较为介意的是我突然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种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让我头晕目眩,我的大脑控制系统对于这种情况全然茫然无知,只能依照千百万年进化中形成的经验告诉我胃:这大概是食物中毒产生的种种幻象,所以,为了缓解这些症状,赶紧呕吐吧。当然,也许它的直觉是对的,毕竟我喝了一杯味道恐怖的咖啡(那不是香菇味,而是某中毒蘑菇的味),吃了不少热量高得吓人的垃圾食品,又在冷风中吹了一晚上,在这种情形下,吐一吐没准对身心健康更有裨益。啊哈,还真是奇怪的时刻,我没有想要撒尿,而是想呕吐。
我知道在这里说话不大方便,但我还是得提前告诉方媛,好让她有心理准备:“我有点想呕吐。”
“你怀孕了?”黑暗中看不见她惊诧的脸,但我仍可以想见她杏子般的大眼睛(尽管并不太贴切,但我仍想用某种光泽水润的水果形容它们)瞪得更圆了。“请自便,别吐我身上就行了。”
她欢快的声音竟让我轻松了一点,我时常忘了她是一个美貌的姑娘,而不仅仅是个恶作剧的共犯。又或者我忘了她是一个十九岁不到的小女生,而不仅仅是出谋划策的狗头军师、足智多谋的村长。不知为何,她的几个形象一直在不停地来回切换,但就是不可能同时共存——尽管我说不出其中存在任何的矛盾之处。在这紧张兮兮的黑暗中,我无法用双眼去观察,而嗅觉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异常敏锐。突然间,一股热烈香氛扑面而来,盖住了灰尘味、鱼腥味、老皮革的腐臭味。我起初不知所以,几秒钟之后,我才意识到,这香味是她的美丽、大胆,狡黠,还有别的难以言说的特质,散发在空气中组成的特别的混合物。它围绕着我,保护着我,像早前梦中那朵轻柔的云。它带来的强大的安抚力量,像母亲对婴儿哼哼唧唧地歌唱,最终对我催眠,让我彻底摆脱呕吐的困扰。在那之后,我脑海里蹦出很久以前在杂志看到一则的故事。
“你知道《金瓶梅》与面包的故事吗?”
“你这人,才想着吐,这会儿又想着吃了。什么故事没听过,你说说看吧。”
我方才想到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讲故事似乎有点不合时宜,不过管它呢,方媛看上去并不介意。“有一家面包店,他们家只做一种面包,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店门口每天都排着长队,不过即使排着队也未必能吃的上,他们家每天的产量很有限,卖完了就关门。
“饥饿营销嘛。我们课堂上学过这个。也难怪,吃不到的面包才是最好吃的面包。”
同理,得不到的爱情才是最好的爱情,没法看完的小说才是最好的小说。不过这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题。“面包店的墙上有三颗钉子,店主每天都会在上面挂面包。这是VIP专用的预定通道,他们不必排长长的队伍,只要来到店里把面包从钉子上取下来就行了,简直就像在果园里摘果子一样容易。每当这个时候,汗流浃背的队伍就会像被天敌盯上的毛毛虫一样,突然一阵耸动,缩紧成一团。其中两个钉子已经有主人了,故事的主人公,我们姑且称他为——算了,这个故事马上就要讲完了,别管他叫什么了。他忍受着炎热和汗臭排了好几次队,都没有买到面包。最后他怒了,下定决心弄到最后一颗钉子的所有权。他找到了店主,店主说这个容易,只要能找到一本已经绝版的《金瓶梅》,就可以交换这颗钉子。”
我们在黑暗中默默踏上好几级台阶,方媛忍不住问我:“然后呢?他搞到书了吗?”
“我也忘了,只记得他到死都没吃得上这面包。”
“哈哈,真是悲惨的故事。玩饥饿营销的店主真不是东西。不过别担心,你有我在呢,不会失败的。”
“我知道。我只是突然想到有这个故事而已。”说完这个故事我就后悔了,它里面又包含了些许不详的征兆。不过在极力回想的时候,我又不知不觉爬了许多级阶梯。事实上如果不是方媛,我根本不知道现在身处哪个楼层了。正琢磨着这个问题,她拉住我说:“到了。”她在黑暗中,几乎不经过摸索,一把就抓住了防火门的把手。拉开门的一刹那,光亮从四周围溢出来,像飞出的缟素。我的瞳孔急遽缩小,视网膜上却只留下白茫茫一片。这白色让我产生了一系列的联想:独自一人的冰天雪地;有白色瓷砖和白色病床的医院;干粉灭火器使用过后的火灾现场(小时候我们用偷来的作物和燃料野炊过后,曾用它制造了一场不大不小说的灾难);恶梦崩塌又尚未觉醒的混沌。等我的视力渐渐恢复,我就会发现,恶梦崩塌之后是新的恶梦。八楼的走廊空空荡荡,一个吸顶灯坏了,颤抖着发出微弱的蓝光和滋滋的声响,像蹩脚的小丑,徒劳地想要活跃气氛,反倒把这里搞得阴森森的。这里全然不像我白天刚来过的地方,让我感到如此陌生,我一度认为是不是方媛带错路了。这里说不定会有什么机关,比如前面的地板上就会突然开个洞,让我俩掉下去。或者经过前面有铝合金画框的宣传画时,会触发什么警报一类的东西。又比如那个看上去像消防喷淋装置的东西会喷出酸液或开水,烫的我俩像野猪似的鬼哭狼嚎。或者更加简单粗暴的,整个走廊会突然歪斜或翻转过来,让我俩像在纸盒里晃荡的金龟子,摔得七晕八素,醒来时发现自己口吐粘液,脸贴着墙壁或天花板。路过有电梯的大厅,我看到窗边摆着两盆病怏怏的植物,不知道是滴水观音还是龟背竹,卷曲的大叶子一动也不动,在灯光下更显得郁郁寡欢。我还在纳闷白天的时候怎么没有注意到它们,就被方媛一把拉走了。
“没见那里有摄像头吗?”
我当然不能说:“没有,我只看到两盆滴水观音或者是龟背竹。”在方媛面前,我怎么回答都傻得冒泡,因此我只能随便附和了一下,表示自己也时时刻刻注意着应当注意的事物,而不是一不留神思想就开小差到九霄云外去了。当然,我还有更多问题忍着没好意思问出口。比如:你怎么知道书藏在哪啊。门该怎么打开啊。办公室里会不会有人啊。保安会不会发现我们啊。出于同样的理由,我认为自己还是不要开口好,哪怕我总感觉有危险正在逼近。那些赞扬皇帝新装的市民未必就真是傻子。
电梯过去有一个小小牌子,除了不得不指引那些像我一样惹是生非的家伙,它无意提醒任何人走廊过去这段不起眼的地方就是“中央保卫局”的所在。事实上,在经历此事之前,我还从来不知道存在这么个机构。它宁可自己是空气,是无色无味透明的,被它时时刻刻包围的人们不会觉察,而一旦想要脱离它,就会立即窒息。它就像是蟑螂,在没有偶然碰见一只时,你压根不会想到家里的橱柜、水池、床板下面以及各种阴暗的角落里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的这玩意儿。“是这间办公室?”方媛停下脚步。我看到一扇深棕色的木门,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纹饰的一块平板,看上去和前面见到的那些办公室没半点不同。
我面露难色地看着方媛。
“0828,”她指指门框上方的房号,“你之前说的不就是这间办公室?”
“啊哈,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真是愚蠢,如果不知道上面写了房间号,我白天的时候是怎么找到它的呢。“这么说来就是这间办公室。”
“如果我们幸运的话,你的书还在办公室里,”说完,她吐出嘴里的泡泡糖塞进锁孔里,我忍不住说:“哇,这是什么牌子的泡泡糖?够耐嚼的,我的早吐了。”其实我根本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吐的泡泡糖,该不会是在我睡觉的时候吞下肚里去了吧。她并没有向我透露泡泡糖的品牌,只告诉我:“一般来说,外面安保很严的地方,里面的锁几乎就是摆设。”
“正如耐嚼的泡泡糖,一般味道都不怎么样。”
“你的比方总是让我说不出话来。”她从兜里拿出曲别针,把最外面一圈掰直了,让里圈的部分形成一个小小的手柄。然后她让我打开手机的LED灯帮照着,她就开始用曲别针掏锁孔。
“我总感觉到这层楼里有人。不然为什么走道里所有灯都开着。”
“有什么好奇怪的,反正是公家的电。开着灯免不留死角,免得溜进来坏人呗。”
我突然想到,所谓“坏人”,大概指的就是我们这种犯罪分子吧,先是“贮存非法出版物”,接着是“非法购买持有枪支弹药”——那把仿真枪还在我腰里别着呢,然后是擅自闯入中央保卫局的办公区,这会儿方媛正在撬锁,马上我们将要去要偷一本书——尽管这本书本来就属于我,而且读书人的事不能算偷,最多只能算窃……对了,我们还诱使一只流浪猫爬上电网,不知道这个算不算犯罪。
“我们会被保安抓住的。”
“没关系,我很快就好了。”
这时,我当做电筒的手机响了,电话铃声瞬间弥漫在整个走廊,在两边的尽头被反射回来,形成一种奇怪的回声,仿佛这里是手风琴的风箱,随着推拉,这回声像滑溜溜的玻璃球一样滚来滚去,我的听觉试图去抓取它的位置,早被它逃得远远的。
“是你爱人。”方媛头也不抬地告诉我。我从听见神经不断定位的死循环中逃脱出来。在哆哆嗦嗦地把手机调成静音之前,我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对不起。”我低头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这个顽强的电话坚持了好久,才终于不甘不愿地挂断。
“没事,”她轻描淡写地回答,不知是针对我打扰她专心致志的开锁工作还是我已经成家这个事实,“至少这下可以证实这片区域没有其他人了,我们可以放心大胆的工作。”她把曲别针抽出来,稍微调整了一下形状,又重新插进锁孔。他们说不定在赶过来的路上呢,我不吉利地想。
“你从哪学会这个的?”
“自学的。小时候我爸妈工作忙,总喜欢把我一个人锁在家里。这时我就琢磨着怎么才能把门打开。”
“然后你就能用曲别针开锁了?你可真是天才。”
“天才倒谈不上,反正我有大把的时间研究呢。那句话怎么说的?‘哪里有什么天才,我不过是把别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开锁上了’。”
“太神奇了。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当然是开玩笑的了。”在愚人节这一天,我注定要被别人涮无数次,特别是在涮过方媛之后,我注定要被她反反复复地报复。
“咔哒”一声,锁芯里的簧片和弹子都落进了恰如其分的地方,我仿佛在经历久涝之后,看到密布的阴云无端帛裂,有金灿灿的阳光从罅隙里迸发出来。她轻轻一推,门开了。她像赌场门口的服务生一样,弯下腰对我做了个很夸张的“请”的手势,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她的玩笑,也连连请她先进,俩人竟相互谦让了一阵。她把面具掀起到头顶上,率先走进去,我跟在她后面。进门那一刻的感觉相当奇怪。白天的时候,我被人“邀请”来这里,满怀着忐忑和不情不愿,仿佛这里是一个屎尿遍地污水横流的公厕,假使我不是迫不得已,即使是一头牛拉着我,我也绝不可能踏进这里半步;而现在我竟然自己又送上门来了。不过奇怪的是,我的心境反倒比白天时候平静许多。我并不感到心虚,几乎忘了自己是在做贼。
如此一来,我在这间办公室里见到了许多白天时候未曾留意的陈设。进门左手边有一个高大的黑色书柜,不知为何,它在白色的墙壁前面竟毫不起眼。书柜顶上放了一个水培植物用的球形玻璃花盆,里面的植物不知去向(大概是绿萝),水也早就干涸了,只剩下一圈一圈黄色的盐碱,仿佛是故意绘上去的纹饰,风格和小鱼串成的项链很搭。书柜里没有一本书,只有用厚厚的牛皮纸装订起来的档案,侧面大都只有一个字母加数字组合而成的神秘编号,唯一写了汉字的只有一本“民族友好人士联系名单”,更加莫名其妙。柜子锁着,方媛应该有办法弄开,不过我们此行是来找书的,而不是要窃取什么机密文件。沙发,办公桌,计算机,一间精简、隐蔽、非正式的办公室、资料室和审讯室的结合体。在一些大的原则原则上十分严谨,而无关紧要的小节则完全可以无拘无束。这样一来,既可以及时发现所有发生和未发生的潜在威胁,也可以避免那些企图蒙混过关的狡猾的犯罪分子成为漏网之鱼。最重要的是,节省了纳税人的钱。
黑色和白色。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时光,饱和度在褪去,对比度在滋长。墙是白色的,书柜是黑色的。办公桌是黑色的,显示器是白色的。沙发是黑色的,上面的破洞是白色的。天花板上的灯光是白色的,窗外的夜色是黑色的。方媛的脸蛋是白色的,她的长发是黑色的。黑色和白色所组成的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棋盘,非胜即负;像一场审判,正义或邪恶,有罪或无罪。我渐渐丧失了掌握自己命运的错觉,无论如何,那里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纵,或者有什么你压根不认识的法官将要宣读对你的判决。然而对此我也很坦然,大概是因为有方媛姑娘在我身边陪伴着,替我分担一切可能的后果。
她说:“地方就这么大,应该容易找到。赶紧找吧。”前提是我的书还没有作为物证存档起来。接下来,我们并没有怎么翻箱倒柜,就在办公桌的左边抽屉里找到了它,看来我对他们的办事效率过于乐观了。除了我这本书以外,里面还有一本粗制滥造的色情书籍,一本宣传灵修的小册子,不知道现在还有谁会看这些玩意儿。
“他妈的,竟然把我好好的书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放在一起。”
方媛笑着说:“怎么,感觉女朋友被玷污了?”
“可不是么?再看看这个,”在另一个抽屉里,我从白色的文件红色的章程下面找出几个避孕套,“这家伙看上去人模狗样的,谁知道背地里都干些啥。”
“好了,你不也一个德性。”
“没有,起码我看上去就不是好人。”
“好吧。我们该走了。”她重新戴好村长的面具。
“等下。”我把那两本下三滥的出版物扔进了垃圾桶,又找方媛要来曲别针,把那几个避孕套都挨个戳破了。这应该是这个愚人节落幕之前最后一个玩笑。假如警官使用他们的时候,能像审查出版物一样严格认真,他就会发现这个恶作剧,无论是会心一笑也好大发雷霆也罢,都不至于酿成什么严重后果,除非他一心想将幕后作案的人绳之以法。不凑巧的是,我怀疑他使用这些避孕套的时候往往紧张又猴急,手忙又脚乱,再加上照明情况不佳,他很可能会忽略这些小洞。到那时候什么防微杜渐啊、防患于未然啊这些工作时候天天喊的口号就会变得颇具讽刺意味。
“你要不要这么损啊?”
“嘿,你倒心疼起他来了?放心吧,警官有钱,多一两个娃也养的起。”完成这项工作后,我把避孕套还压在章程下面。
“快走吧,保安快回传达室了,我们会走不掉的。”方媛催促我。
“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