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城是个小地方，小到觉得心没放处。这些年，面积倒是增大了不少，却空空旷旷的，无处可去。汽车也增加了不少，满街满街的车飞驰着来，又飞驰着去，看不到几个人， 整个小城成了汽车的小城，人都变成了孤独的汽车人。
从前沿街的那些商铺都拆了，连同商铺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些熟悉的店主，都是老人手了，说消散就消散了，也不知这些年，都在干什么。
没了沿街的商铺，也就慢慢没了逛街的兴致。新建的几处大型商铺，把买的和卖的都圈在里面，更没有逛的兴致了。人就是这样，目的性太强的事，往往做起来会觉得很没意思，慢慢就不想做了。
逛街其实逛的是一种心情，看天，看地，轻摇慢走，风穿过指间，阳光泼在身上，时间慢慢搅拌出一种轻淡的香味，不知不觉，一年时光就过去了，这是小城该有的姿态。
从前，在伊城过年是一件严整的大事件，一进腊月，年就掀开家户人家的棉门帘，一屁股坐着不走了，就在那儿看着你，催逼得你刷墙扫地擦玻璃，烧肉炸丸子，炖鸡煮鱼，压粉条蒸馒头，馒头上还要筷头蘸着红色点上一点，年味一下就被点出来。
觉得待在家里欣喜得不行，就推门出外面。
天又明又净，蓝莹莹，是被春风擦过的。麻雀们也欣喜得不行，一群一伙，飞到这儿停一停，又飞到那儿停一停。空气里面总感觉弥漫着一种崭新的味道，像是封得严严实实的一坛新酒，静待吉时。
上街逛一圈儿，从阿吉奈公园一路往东，越走越觉得到了年的深处，到处是人头攒动，商贩们的音响响得人心里面没来由的心红，觉得被年一把搂在怀里，搂得气都喘不过来。那些沿街的商铺尤其火爆，买东西的人像领赠品一样踊跃热情。
那时也没多少汽车，大都是自行车，好点儿的是摩托，后座上驮着大纸箱，瓜果糖茶，车把上是对联卷儿和年画卷儿，中山装和火车头棉帽是置年货人的标配穿戴。脸上的喜色一看就不是装出来的，这也难怪，年这家伙一会儿挠你胳肢窝，一会儿揪着脖领哈你热气，你能绷住笑才怪呢。
那时候，过年就是过年，过年就想着过年的事儿，不想别的，人们专专注注的，投入得简直像是在和年谈恋爱。一会儿撩撩年的刘海，一会婆娑婆娑年的脸蛋儿，一会儿替她整整衣襟，一会儿又替她掸掸灰尘，一会儿给她买这，一会儿给她买那。
年终于矜持不住了，眉眉眼眼都是喜色，在一阵赛一阵的爆竹声里，坐到了伊城家家户户的正席上。
年三十，初一，初二，初三，一直数到正月十五，伊城人热恋的年，缠绵悱恻的年，这才欲去还留地开始慢慢和伊城人道别。
现在，伊城人慢慢不那么待见年了，也没那么细致体贴了。眼看就要年三十了，这才开车去超市抄一车东西回来，咣哩咣当地往回一搬，一副爱来不来爱过不过的样子。和年之间也没那么多好说了，好像就只会放炮了。
三十一大早炮声隆隆，一直响到初一早上，整个伊城笼罩在一片炮火声中，直炸得大伙恨不得找个防空洞躲起来，或者暂时聋上个十天半月的。
初一一大早，汽车人们就开着车穿行在一堆又一堆烟花爆竹的尸骨堆里——暂时没人给这些牺牲品收尸，环卫工们也得休息两天。连拜年也省了，大伙聚攒在一个饭店里，胡吃海塞一顿，互相之间只看见嘴动，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只好呆坐着熬完。
就这么着，就把一个年打发走了。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就把日子过得这样潦草。大城市的人爱说小城镇生活节奏慢，过年肯定有意思。而小城镇的人则说大城市花样多，肯定有意思。在这里，我是无法评判的，因为我没有在大城市生活过，而我长年生活的这个地方，不过是一个小镇罢了，连城都算不上，多少年来，它都是那么小。我身边有人也许会反驳我说，这两年城镇化力度这么大，城区面积扩展了这么多，你还说它小?可我只想说，扩展了这么大，却连条步行逛街的路都没了，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只会风驰电掣的汽车人，你想当汽车人你去当好了。而我，真的只是想在闲时，能有个逛一逛的地方。
过年了，突然无比怀想从前伊城的那条王府路，那里有叮当作响火花四溅的铁业社，有我曾经上过的中学，有一家冷食城，桌椅虽然简陋，可我和一位朋友在里面喝着两城钱一瓶的雪鹿啤酒，听着陈升的《把悲伤留给自己》，怀念那些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甚至，这条路上还有一家专卖价廉质次商品的门市部，图便宜的人们照样儿去。
有人会说，你哪里是怀念过去的小城，你是在怀念过往的时光罢了。这是老话了，当然有它的道理，我是在怀念过去的时光，时光中有那么多人和事，有我过过的那么多年，我的确怀念。尤其是那些和我最亲最近的人，他们在我身边，在我眼前，乘着时光的船，一点一点老去，驶向彼岸，能和他们一起老去，彼此关照，我的内心是安宁的。
可是，惟独我眼前的这座小城，却一天天发生着可怕的逆转：一天天变大、变空，变新，变得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变成一个黑洞一样的存在，把我曾经亲切的过往吸得干干净净。生活在这样一个大大的小城里，还未老去，就变成了一个失忆之人；还未离开，就开始怀念，这大概只有科幻电影和小说里才出现的事情，现在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身上。
可是，我无限怀想的那个小城，永远地消失了。在小城过年，只想找个能逛一逛的地方，站在大而空的小城边缘，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发的起点，一座不能让人步行的城市，是真的不适合生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