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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忙,阿林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辞职一年多,存款不多,日子越来越艰难,主要是一开始太铺张奢靡。有段时间我沉迷游戏,从早打到晚,搞得眼冒金星,腰酸背痛,仿佛骨头生锈。我觉得我毁了,狠心卸载了所有游戏。还有一段时间,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每天躺在床上,枕着手臂,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像极了一堆白骨。好在一切都纠正过来了。九点之前起床,刷牙,洗脸,看一会儿书,或者看几集动漫。写一个小时小说。十一点半下楼吃饭,两碗白米饭,一碟配菜(土豆片炒腊肉居多),两罐啤酒。饭后就上楼,如果天热,开着空调睡一个小时。雨天倦意消减,不用午睡,小说写起来也更顺手。晚饭自己做。
上大学的时候,我写过一篇小说,讲述了一对恋爱五年的青年男女,通过调查访问等手段来权衡婚姻的利与弊,并根据此结果决定是否结婚的故事。最后得出弊远大于利的结论,但两人却撕毁排列利弊的单子,携手步入了婚姻殿堂。小说写完就投了出去,因为一直没有回音,被我当失败品删除了。两年后,接到杂志社的电话,我已完全没有印象。花了好久时间,找到那篇小说,但不知是第几稿。小说被我打印出来,躺在床上、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地看,一边看一边流泪,曾经的失败品,一下子成了浑然天成的旷世杰作。沉浸在喜悦里,我常常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阿林叫我吃饭,我一手拿烟,一手拿着稿子,在屋内不停踱步,说还早,太阳都还没有下山呢。再次接到杂志社的电话,是通知我主编不给过审,驳下来了。我失落至极,左看右看,怎么都觉得那篇小说差劲。一个月前,小说再次被我拿出来,从人物到情节,从语言到结构,大刀阔斧动了一番手脚,充斥着大量琐碎描写,着力表现男主工作的枯燥和精神上的压力。小说以男主带着疲惫回家,在孩子一声“爸爸”和妻子一声“回来啦”的问候中的微笑收尾。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要写什么,只好看电影、打游戏、读小说,为打发时间,也为寻找题材。有一天,脑子里骤然生出一个念头,我要写一个乐手。虽然对要写的领域一无所知,然而为了抓住灵感,当即就打开文档敲下了第一段。写了不到一半,再无法下笔。
阿林上大学时就兼职过茶艺师。要求简单,开朗大方,心思细腻,关键是,要有脸蛋。两个小时七十块,给客人泡茶,陪客人聊天,向顾客推销茶叶和茶具。得空就可以去。阿林爱笑,声音好听,聪明细致,没教几遍,投茶量、出汤时间就把握得相当到位了。就是说话不过脑子,有时惹得顾客不高兴,老板娘教导两句,眼睛就汪汪的了。不过,总体说来,老板娘喜欢她,对人都说,她就像自己亲妹妹。刚毕业,老板娘找到她,寒暄一通,毕业没有?在做什么工作?工作尚无着落的阿林接到电话很感动,把自己的情况说了。老板娘说,店里现在缺人,要不要来帮帮我?骑驴找马,也不至于焦虑。月薪三千,没有提成,提供一餐,朝九晚七,单休。不仅要泡茶,还要负责店里的卫生。常常加班,没有加班费。
作为我的第一个读者,知道我陷入瓶颈后,阿林敲了敲我的脑袋,说,别愁了,再愁下去,这头茂密的头发可就可惜了。这就是没有书房的弊端,总容易被打扰。我说,能不能别闹了?她黏到我身上说,我能让你不那么痛苦。我把她推开,摆摆手,小说卡壳,不想搞那些,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远离女人。给我一点私人空间,让我好好查点资料,构思构思。她说,你想到哪儿去了?真是不识好人心。我说,你要真好心你就别打扰我。她挤到电脑边,坐在椅子上,说,我问你,我什么时候打扰过你?我点起烟,坐在床沿,没说话,被她如此一闹,思路完全打乱,倒不如休息休息。她滑动鼠标,一边看一边摆头,你写得不对,你在逃避细节,好不容易写了一点,还那么假。我叹了口气,微笑看着她,表示无可奈何。她把椅子转了对着我,勾勾食指,给我一个笑容,说,来,亲我一口。
于是她给我说了一个人。
此人耽于幻想、多愁善感。阿林评价他,有诗人气质。有一次下雨,他提前请了假,就为请阿林喝酒。进门和老板娘芳姐打了个招呼。芳姐挺友善,说,浩浩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今晚的酒算我请你们的。在二楼一个靠窗位置坐下。浩浩说,我天生木讷寡言,不太合群。酒吧待过好几家。第一家,规模不算小,有乐师,设备全,让我当主唱,和一兼职大学生交替演出,也算是给我机会。不过,我不屑排练,没唱几次,人家不要了。后来找就找规模小的,没有乐师,一个人在台上,抱着吉他,客人点什么唱什么,反而觉得轻松。被挑事儿的客人轰多了,面子上挂不住,自尊心受伤害,唱不下去,又得换。最后来到芳姐这里,让我做服务员。我说我可以唱。芳姐给我机会,说,酒馆小,没招过歌手,没有专业设备,放手让你干一次,看表现,歌声留不住人,你收拾东西走吧。一开始,虽然没人轰我,但效果也不怎么样。正好有几个大学生给人过生日,提前给我词儿,要我代表酒吧送祝福。这事儿以后,芳姐说,唱吧,图个氛围。马马虎虎唱到现在,生活勉强滋润。
他只上过一半大学。大二那个暑假,空气似乎比往年更加沉闷,在他看来,每一个日子都是煎熬。茶不思饭不想过了一个月,他决定退学。父母好说歹说,没有回旋的余地。这是他唯一一次叛逆。你喜欢下雨天吗?他突然问。阿林没反应过来,啊?他说,我喜欢下雨天,小时候总觉得雨下得大了,学校就会给我们放假。高中以后,下雨我喜欢坐在窗边,拨着琴弦,陶醉地唱歌。阿林开玩笑说,因为雨太大就不上学的不是小学生,是大学生。他说,以前没觉得,现在才发现,城市的雨比乡下的雨更酸,更具腐蚀性。阿林低头抿酒,不时看看他翕动的嘴唇,不能想象他描绘的一切:下雨前斑鸠的鸣叫,林中黄麂的身姿,清晨路上的野猪脚印。但阿林觉得很美好。临别,他要送阿林回去,阿林不让,说,下次来了,我就坐下边,听你唱歌。
此外,阿林还给我说过另一个人。
这个人,每天都要到茶馆坐坐,一个人待在角落,不喝酒不喝茶,抽三根烟,抽完就走。离开时低着头,步伐缓慢,像一具丧尸。过去和他搭话,他像聋子一样,看也不看你一眼。时间久了,茶馆上下都认得他,知道这是个没钱的家伙。为了赶他走,大家轮番上阵,好言劝说。然而这把他惹恼了,在茶馆闹一场,最后让警察带走的。隔了一段时间,他又来了,自顾自坐到原处,不定抽多少烟,总是突然离开,步伐急促,像是家中起了火。他给阿林讲过一个故事,阿林转述给了我,我转述给各位读者。
我每个周至少找一次小姐。就一个。熟络之后,算半个朋友,价钱上也有了优惠。第一次到我住处,她找了好久。我那地方,地势复杂,又是晚上,黑灯瞎火,一路上她都提心吊胆。我等了许久没等到,打电话询问,她说走到半路,克制不住恐惧,又折回去了。这是我没考虑到的,一个女孩子家,害怕也正常。我问她白天都做什么,她说白天大多在补觉,于是我提议,让她第二天再来。她没理我。次日,我发了几次消息,没得到回复,打了几通电话,那头声音软绵绵的,说在睡觉。眼看没希望了,我着手联系别的小姐,价格都谈好了,她突然回复我,醒了,我得化个妆,然后再去吃点东西。我想了想,给说定价钱的那边说了声抱歉,问她,什么时候能过来?她问,你很急吗?我说,不急。她说,这会儿太阳大,不想出门,六点过来。我说,行。时值仲春,六点擦黑,下班的人陆续归家,有的屋子传出炒菜声,有的屋子有女人粗俗的叫骂,还有巷子里孩子玩耍时的叫喊声,囤积了一天的生命气息,都在那个时候迸发出来。六点多了我还没等到人。问她来没来,她回答,你说我来没来?你住这是什么破地方,导航都找不到,巷子倒是穿了一条又一条,我还以为自己走到哪个迷宫里去了。我说,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她说,找这么久,一肚子火,你要不给我打电话我都打算回去了,还给你打电话?我说,描述你周围。她抬头看着两边老旧的外墙,说,都一样,我怎么描述?我说,换地方,有特点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她说,行了,正前方有个卖卤味的三轮车。我说,那就是了。她说,是什么?我说,你等着,我来接你。
我那间屋子十平米左右,一张床差不多就把空间塞满了。一户邻居搬走,剩下一张破桌子,我搬过来,把床推了靠墙,勉强能插进空处。进来时,她的瞳孔放大一圈,眉毛微微一皱,一副欲笑不笑、欲哭不哭的表情。嘴巴张了张,没说什么又闭上了。我看了看泛黄的被子和床单,理了理,撕了几张草稿纸铺上去。说,没凳子,将就坐一下。她犹豫一下,捋了捋裙子,坐下去,似乎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我了。我在她对面,靠着墙,递给她一支烟。她摆了摆头,好奇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相片:男人穿得干净正式,一脸幸福的笑容,旁边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她说,这是你?我瞅了一眼相片,淡淡回答,是。逼仄的空间里,虽然开着电扇,还是抵挡不住一团又一团升腾的热气,热得人内心焦躁。我看她早想离开了,就问,洗个澡吗?她说,有地方洗吗?我开了门,指了指走廊尽头。洗完澡,她坐着玩了一会儿手机,突然抬头,问,还不可以开始吗?我说,已经开始了。哦,快一点。她恍然大悟一般,把手机放在桌上,动手就开始脱衣服。我制止了她,说,陪陪我就行。
“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很特别?”阿林说到这里笑了。
“是。”
小姐哭笑不得。既然收了钱,那就按客户的要求来,只是不知要坐多久,便开宗明义,半个小时就走。他说,不用那么久,十分钟就够了。半个小时后,拿着最初议定好的钱,小姐走了,走之前不忘告诉他,以后没人说话可以再找她。
其实,他很会聊天。民间传说、奇闻怪谈、名人轶事、军事政治、艺术哲学等等,可谓信手拈来。自从和一个客人谈过康德以后,店里的人,无不对他刮目相看。老板娘给他泡了杯茶,正式邀请他做茶艺师。店里谁不明白,顾客以上了年纪的人为主,人家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小姑娘嘴巴再会说,有的就不吃这套。人家明白得很,自己是来喝茶的,是来下棋的,是来找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谈天的。有时候,大爷的钱也不好赚。可是他行。小姑娘不在行下棋,他会,象棋围棋,能下一天。让人家赢几局,即便一句话不说,也比小姑娘卖萌强得多。面对老板娘的邀请,他说,抱歉,我不给人打工。阿林说,你猜猜他多大。我说,猜不出。她说,才三十一,看着得有五十岁。我说,显老。她说,你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你一定猜不出来。我说,知道我猜不出来还让我猜。她说,他曾是一名语文老师,难怪知道的那么多。有个三岁的孩子,刚上幼儿园。和妻子离婚后,不声不响离家出走了,至今没回去过。我说,语文老师?她说,是不是也很惊讶?我笑了笑,说,不惊讶。
下过一场雨后,窗外的植物被吹得飒飒作响,阴云阵阵的天空偶尔还会传来一声闷雷。阿林因为淋过一场雨,发了烧,已经在家休息三天,裹在被窝里,从早到晚看剧,吃饭喝水都要我送,脾气也大了不少。那天写得顺手,忘了做饭,于是叫阿林一起下楼,走吧,再瘫下去,你就真成废人了。她目不转睛看着手机,说,废了才好呢。这不过才几天,我就耍疲了,班都不想上了。我说,班可以不上,饭不能不吃。她说,你当谁都是你,不上班拿什么吃饭?我说,你还是有点思想觉悟嘛。她说,你叫我吃饭,我只当你怕我饿着,敢情只是要拐弯抹角挖苦我。我说,真关心你,走吧。她翻了翻身,算了,不想动,你给我带点,青椒肉丝就行了。我在床沿坐下,说,当然没问题,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她随口回答,什么忙?我说,我先问你,那个语文老师,叫什么名字?她说,哪个语文老师,我怎么不知道?我说,还能有谁?没钱喝茶,天天泡茶馆,赶都赶不走那个家伙。她说,你要不说我都忘了。我说,你不是说他是常客吗?她说,我差点忘了他以前是语文老师。我说,他叫什么名字?阿林瞪我一眼,你问这个干嘛?我说,问问。阿林说,不知道,就说姓刘。我说,帮我约约他,有时间到我这里来,白天晚上都行,最好晚上来,我做晚饭给他吃,请他好好喝两杯。阿林突然笑出了声,说,你这人可真奇怪,非亲非故,干嘛请他吃饭?我说,你别管,你不懂。阿林说,行,不懂,不管,所以你也别找我,要约自己约。我说,行,我明天就去你们店里。阿林把手机搁到一边,说,你还真要请人吃饭?我说,你以为有假?她说,算了,算了,我明天上班去,他要在我给他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