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5年3月的一天,离公司200米外的江边公园。夏雨菲一边绕着弯,一边与江远通电话,这是他们的午休日常。
“说什么呢?我这里太吵了,听不清楚。”边上一老太太突然打开收音机,吵得夏雨菲几乎扯着嗓子在喊。
“我是说你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
“怎么搞得像告别仪式?”她开着玩笑,绕到另一边。
“我,我,我下个月要订婚了,就是上次相亲的女孩子。”对方犹豫着,大了一点声,还是说出口了。
你不说相亲是敷衍父母的走过场吗?难道我们这么多年感情比不上一个陌生人?
很多质问在心头涌动,夏雨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像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大盆冷水,整个人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用尽最后的力气挂掉电话,蹲到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有人投来狐疑的目光,她什么也看不到。
瞬间,男朋友成了前任。她不相信被莫名其妙分手还能祝福对方的感情,要么根本不爱,要么足够虚伪。不出恶言,已是她最大的修养。
眼看快到上班时间,眼睛又红又肿没法见人,只得吸着鼻音打电话给经理请假。
三月的天,有一种江南特有的湿冷,风吹到脸上,生疼。
公园里人来人往,谁没有伤心事?
手机有短信提示音,“对不起”,三个冷冰冰的字躺在收件箱里。夏雨菲恨不能摔了手机!
挨到下班时分,坐公交回到家,径直进了房间,对外头的声音充耳不闻。母亲推门进来摸她额头,天哪,好烫!原来是发烧了,怪不得头痛欲裂,她绵软地想。
“要分手也得当面。”迷糊到半夜,夏雨菲发短信给江远。
02
此刻,在北方小城的火车站肯德基里,坐着两个红着眼眶的年轻人。
“我想错了,我不适合南方。”江远的痛苦那么真实。
“如果我不顾一切追随你呢?”坐了一夜火车,夏雨菲声音嘶哑,脸色苍白。
“别傻了。”
“如果我不顾一切追随你呢?”夏雨菲固执如复读机。
“单位最后一批福利分房要下来了,未婚不能享受。我打算订婚后马上领结婚证,年底补办婚宴。”
言尽于此。
夏雨菲悲从中来,为人类有时像蚂蚁一样弱小的生机。
车站广播在播叫又一趟火车即将开始检票,是夏雨菲要坐的火车。是的,她买了两小时后的回程票。
江远照例买了站台票,送她上火车。
夏雨菲想,如果江远在车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跳上车,她就和他在下一站下车,不顾一切留在他的城市。
可惜,江远没有。一切只是夏雨菲的妄念。
火车缓缓驶动,江远跟以往每一次一样在站台上奔跑,不同的是这次泪流满面,叫着,“保重,保重。”
以前是依依不舍地叫着,“早点回来,早点回来。”
夏雨菲贪婪地盯着江远,看他越变越小,直到模糊成小黑点,消失,麻木的心尖锐地痛起来。
一路向南,身后是他乡,前方才是归处。
耳机里单曲循环刘若英的《为爱痴狂》,“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
03
1998年秋。不错的大学,喜欢的专业,唯一遗憾的是,离家太远。但那是母亲的遗憾,不是夏雨菲的。十八岁少女的心,雀跃得像飞出笼子的小鸟。
一到学校,首先吃不惯。这里什么菜都是辣的,就是号称不辣的家常豆腐也夹着辣椒丝。夏雨菲没办法,就着一碗白开水,将菜漂洗了再吃,辣是不辣了,可寡淡无味,严重影响胃口。
她本是娇小的江南女孩,圆圆的脸蛋一清减,一双大眼睛显得尤其醒目。在陌生人看来,多了几分弱柳扶风的气质,尤其是看惯了当地女孩的男生眼里。
也走进了江远的眼里,他是同系同专业高一级的师兄。
夏雨菲当然知道江远,他俊朗儒雅,学业优秀,是宿舍熄灯后,众姐妹谈论的对象之一,但也仅限于知道。
夏雨菲打小喜欢画画,底子不错,专业课游刃有余,很快在一群新生中脱颖而出。
大一下学期,教授邀请夏雨菲参加他接的一个私活,江远也在。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正式见面。
“我注意你很久了。”江远脱口而出。
几近轻佻,夏雨菲居然不讨厌。要知道,她平日最恨人无故搭讪。
大部分图纸需要共同绘制,他们索性约好在自修教室一起画图。
朝夕相处,没有谁向谁表白,他们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爱情就像一场化学反应,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的点燃。
在图书馆里挨着脑袋阅读,偶尔细语讨论;在操场上牵手谈心,有时互相追逐;在单车上穿街走巷,探访这座城市的人文与历史,感受当地居民的慵懒与闲适。常常忘记目的地,半路支起画板,屋檐墙角,花草树木,甚至对方的眉眼皆可入画。
一切都刚刚好,他的高大,她的娇小,他的宽厚,她的温柔。
夏雨菲与江远,不知不觉成为校园里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
04
从北方回来,夏雨菲就病倒了,这病来势凶猛,绵延不绝。
江远的号码被她拉进了黑名单,他把电话打到家里,是母亲接的。“如果他要来找工作,我就接。不然,就不必互相打扰了。”夏雨菲咬牙切齿的,夹杂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希翼。
母亲终于挂了电话,回忆却不肯轻易放过她。
大学时,除了饮食不习惯,一到冬天,夏雨菲不光手还有脚都长冻疮,纤细的手指像一个个红萝卜,又痛又痒画不了图。江远心疼得不行,给她送各种冻疮膏,然而并没有什么大的作用。
“南生橘北生枳,南方来的小姑娘,到底不适应北方气候呀!”江远打趣着。
“有什么关系,反正要回老家的。”夏雨菲想也没想。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之前你侬我侬,但到底年轻,从没想那么远。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愣怔片刻,江远突然扯开嗓子唱了一句,然后定定地看着夏雨菲。
夏雨菲迅速红了脸,一颗小心脏却欢喜得要跳出来。
他的歌,她的笑,仿佛还在耳边。
如今他要结婚,新娘却不是她!
一个月过去,夏雨菲憔悴得像个鬼,但终于好起来了。
只是,江远的消息再也不要听了。
“你那个男朋友真是好玩,听说我这个小房子都要100多万,吓得什么似的。”很久之后,姑姑提到他。
夏雨菲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记得江远信里提过高房价,她并未太在意。
江远来过又回去,一切已有伏笔。
夏雨菲后来想想,其实啊,两个人都差那么一点点豁出去的勇气。
05
2001年春。江远大四实习,选择了夏雨菲的城市。那年,市区到郊区的夏家还没直达公交,往返得好几个小时。在夏雨菲父亲的安排下,江远住到实习单位附近的夏雨菲姑姑家。
两个人开始分隔千里,但良好的开端,让夏雨菲心生无限遐想。
一周互通一封信。他在她的城市除了工作没有朋友,是的,不习惯的太多,这里的菜式腥味甜腻,这里的春天烟雨蒙蒙,这里的人情多半冷漠。
她好言好语安慰,江南的好,不是一日两日说得清,等放假回去带你到处走走逛逛,你会爱上它。
实习结束,江远回到学校进行毕业设计。家乡传来好消息,实习单位愿意接收他。这是一家不错的设计院,夏雨菲以后的目标也是它。只要签下就业协议书,就算尘埃落定。
夏雨菲兴致勃勃地要请假陪他去,江远却犹豫了,“这里的设计院也请我过去上班。反正你还有一年,我在这儿,方便见面。”
夏雨菲觉得有道理,所以没坚持。
2002年夏,夏雨菲也毕业了,如愿在江远曾实习的设计院谋到职位。公司领导大赞江远,随时欢迎他过来上班。比起毕业就意味着分手的情侣,她觉得太幸运。
可江远总说等等,等注册先考过,等手头项目先完成,等……他在单位深受领导重视,发展前景广阔,夏雨菲理解他的不舍。
在两年多的异地恋里,期间经历“非典”肆虐,人心惶惶,出行不便,两个人其实见面不多。因为深信终将长相厮守,夏雨菲倒没觉得有多苦。
06
2011年秋,母校80周年校庆。
夏雨菲走出火车站,迎接的人居然是江远,距他们上次见面已六年半。经岁月洗礼,这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更显气度不凡。
“你越来越美了,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
“是啊,我不敢老去,就是想让你后悔。”夏雨菲半玩笑半当真。
“你让我悔不当初。”江远眼里闪过一丝痛意。
晚宴,他落座在夏雨菲身旁。觥筹交错中,得知他混得不错,乃当地行业内的翘楚。他那么优秀,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酒过三巡,夏雨菲终于问出自己的疑惑。
当年到底意难平,她连江远的名字都不能听。很久以后偶尔得知,在她结婚半年后,他才结的婚,据说新娘跟她有三分相像,之前的订婚纯属子虚乌有。
“在你的城市,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子,怎么给心爱的姑娘一个家?我一点信心也没有。是的,我懦弱胆小、贪图安逸,根本配不上你。”
“还记得当年我打趣你的吗?南生橘北生枳。你是地道的南方姑娘,注定不适合北方的土壤。我曾陷入困顿,所以,不能让你再陷入同种境况。”
“我爱你,在千里之外,只能放手。将我从你心里连根拔除,你才能重新开始。”
借着酒意,江远一口气说出埋藏已久不断发酵的心事。
夏雨菲沉默得可怕。
“哎哎,你别哭。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是啊,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想到屡次得奖的设计作品,想到活泼可爱的龙凤胎,夏雨菲怎能不承认自己的福气?
07
夏雨菲笑了,眼里却来了一场更滂沱的大雨。
她问自己,当初若知道真相,能舍下一切奔他而去吗?答案不是肯定的。
2002年底,在工作半年后,家里发生大变故,父亲去世了。过度的悲伤,令母亲突然迟缓,夏雨菲把所有蠢蠢欲动的想法都烂到了肚子里。
其实,在江远说等等时,他已萌生退意。夏雨菲即使奔他而去,以后也会觉得委屈。情深意浓,往往最经不起猜疑。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避免的局限。与其瞻前顾后,不如快刀斩乱麻,当时是剧痛,却能痊愈得更快。
原来,江远一直是把现实看得更清楚的那个人。
你无法承认他是对的,也不能断定他就是错的。
最后各得其所,他是求仁得仁。可他终究不是夏雨菲,怎知她如何独自撑过漫长的暗夜?
曾经无数个夜里,被刻骨的思念吞噬,不由自主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拨到最后一个数字,又一个一个地删除,无助地蒙在被子里痛哭。
时间久了,那个想都不用想的号码,需要想一会儿才记起,到后来,以为永生不忘的号码也忘记了,江远的样子也渐渐模糊了。
时间最无情,也是最好的良药。
有些人,注定只能惊艳了时光,不能温柔了岁月,比如江远。让她初尝爱情的甜蜜与苦涩,也让她懂得后来的平淡与恒久。
08
这年,微信刚刚流行。夏雨菲与江远非常默契地没有互相添加好友。
校庆后,夏雨菲与江远非常默契地没有再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