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之于我 OR 我的阅读前史 || 纸间游

最初,它是一种需要,近乎本能。

源于童年深处的某种匮乏。

生于八十年代初,在僻远省份小乡镇长大的孩子,或许多多少少能够体会我所说的这种感觉,较之于物质,它毋宁说更是精神上的。

这样说倒并不是我们的童年就因此特别缺少什么,毕竟那是普遍性物质不丰盛的年代,即便刚刚从历史浩劫中缓过神来的父母们,疲于应对生活的艰辛也疏于对小孩的陪伴,但上山下河,摸爬滚打,孩童照样能找到自己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无数快乐与逍遥。

匮乏来自一种单调闭塞的现实,一种囿于狭小一隅的感受,不存在诗与远方,如困蚕蛹。电视尚未普及,成年人都谈不上有什么娱乐或消遣,劳作之余无非串门唠嗑、喝酒玩牌。

炎热而漫长的夏季,阴雨连绵的春天,窗外一成不变的取景,耳边四邻或鸡飞狗跳或沉闷凝滞的日常,都渐渐成为百无聊赖的时光。

没什么可做,没什么可看,也没什么可听,甚至都没什么可期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即使是孩子,充满旺盛好奇心与求知欲的孩子,也能感觉到一种空虚与闷郁侵袭而来,仿佛心里住着一头饿兽。

说不出来具体缺少什么,所得与所见皆十分有限所以你根本不知道还可以有什么,没有提示,缺乏线索,匮乏是你内心隐隐约约的空洞,出于本能而急于找点什么或做点什么来打发或逃避这让人窒息的空白。

而本能最终会让不同的人自发地向周围的一切伸出手,去接近那些吸引自己而又够得着的不同事物。

我选择了书,事实上对于一个内向而自闭的孩子,还能有更多选择吗?

那些都是三姑父所收藏的连环画小人书。

他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从每月工资里挤出钱买这个,陆陆续续收集了两三百本。

这类读物故事性强,图多字少,内容大多以古典名著或历史传说为主,里面的插画都精美细致,几乎立刻就引起了刚开始识字的我强烈的兴趣,因为看得多了,连带对绘画也产生了兴趣。

如今我早已想不起来自己读到的第一本书是什么,唯记得每次借书时三姑父都会特别叮嘱不能把书弄脏或弄破,也不能把书页角卷起来。

但那种打开一本书的快乐,进入一个新奇世界的兴奋,预先被许诺的稳稳当当的幸福,是铭心刻骨的。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在《隐秘的幸福》中形容得到一本书时说,“我不再是一个有了书的小女孩,而是一个有了情人的女人”

慢慢地,识字多了后,这类读物渐渐不能满足我。

但当时能到手的书实在太有限,县城里的新华书店因为远更是一次也没进去过。

找来找去,我瞄上了父亲偶尔借回来的几本“大人看的书”。书都挺厚,有些还是竖排,竹黄色的纸页摸上去很舒服,暗蓝色的封面散发着神秘古老的气息,尽管书上很多字还认不全,但囫囵吞枣地看下来,也就领略得到大概意思。

父亲的书借自他好友的母亲。他好友大字不识几个,却有个书香世家出身的母亲,据说是蔡和森的表姐,当年蔡畅还特意来看望过她。老太太七十来岁了,小脚,不爱出门,大部分时间烟不离手,极爱看书,父亲说她藏书颇多。

有了老太太这个借书点,算是解决了那几年我的书荒问题。从一开始催着父亲去借,到后来直接去找去老太太,我陆续看完了四大名著,看完了无数通俗演义小说,

什么《粉妆楼》,《罗通扫北》,《薛仁贵征东》,《薛刚反唐》,也看过不少禁毁小说(我老爸当年看我捧着《金瓶梅》,也只是微诧,他觉得我不可能看懂),最后唐诗宋词也胡乱看。

其实现在想起来,老太太的藏书是否适合我那样年纪的小孩读也是个疑问,对于是否影响我日后的读书口味来说更是个疑问,不过总算是有书可读啊。

头一本记得是《红楼梦》,那是我真正意义上接触的第一本“大人书”。

那时还在读小学二年纪或三年级,偷偷带着书去课堂看,有天终于看到最后一回,贾宝玉雪地拜别贾政那段时,整个人都发起怔来,连老师用粉笔头扔我全班哄堂大笑也全然没觉察。

我开始意识到,看这样一本书,就像没头没脑地跌入了另外一个时空,很长一段时间你都缓不过神来。

小学后期,不同种类的书籍慢慢多了起来,突然你就发现,手边随时可以交换到各种从没读过的新书,金庸、古龙、琼瑶,三毛,《飘》、《简·爱》、《战争与和平》(省略号),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走路看,吃饭看,睡觉了躲被子里打着电筒看,上课了用课本包着看,相信都是同龄人的共同记忆之一。

这个时期的阅读也还是处于饥不择食泥沙俱下的阶段,就是说并没有自己的择书标准,也还谈不上个人的读书趣味,最多就觉得三毛比琼瑶有趣,金庸笔下的故事比古龙写的精彩,俄罗斯文学很特别。

但这种阅读范围的相对扩大,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是量变到质变的必经之路。

后来你就慢慢懂得了文字的优劣,作者识见的高下,作品传达的三观。经由喜欢的作家在书里的绍介,你会有意识地去寻书找书,按图索骥般有了自己的偏好与判断,有些书让你击掌,有些书看上几眼就会放下,还有些书你会反复去看。世界之大而广,自身之微且贵,经由阅读而呈现。

至此,阅读已成为根深蒂固的嗜好,并持续至今。

看书的习惯,即使后来电视进入家家户户也未曾改变。对我来说,影像与阅读永远是两样的,在前者泛滥的今天,我还是倾向于认为,

它带来的局限性远多过于它所能开启的想象力,毕竟影像传播所仰赖的是约定俗成的经验和集体意识,而阅读,如同写作,它是一种更依赖个人意识的独特创造行为,所强调的也是个体间的差异。

影像更多在迎合你的需求,阅读则试图激活你的想象。

对我而言,世界永远是以阅读的姿势敞开的,继而分裂,成为多重的,彼此平行的,可随时自由切换的斑斓时空。阅读也是先于人生的,在我尚未体验真正复杂的人世时,我已从书中窥视过一次次他人的悲喜之旅,体验过生活的苦乐酸甜。

苏格拉底说,未经省察的生活不值得过。但如果不是阅读无数生活过的人们写下来的文字,我们又如何去反思自己的生活?

正是仰赖阅读,我们似乎拥有了另一双眼睛,启动了另一套感知系统,你还是置身单调的现实,但已经能够籍着阅读所创造的一点距离,来审视这种现实的各个面向,每个皱褶,

琐碎和喧嚣,庸常和有序,还能让自己在精神上置身生活之上,跳脱现实的局限,想象着那些你可能还没办法拥有的但至少存在的无数种可能,想象那些久远的往昔,以及触不可及的未来。

然而,阅读所慷慨给予的还不止这些。

它还为懵懂无知少年的每一个困惑,每一种无奈,每一次挫折,提供万花筒般绚烂的阐释,无声而温柔的疗愈,对抗的勇气与力量。尤其对于那些天性内向羞怯的孩子,它的陪伴是如此坚定和永久。

就我而言,是阅读一路护持着我的成长,它就是混沌世界里上帝所说的那道光。

回顾近三十年的阅读生涯,阅读之于我最终意味着什么呢?

我想,到最后它仍然还是一种需要,近乎本能。

因为我们永远没法满足仅此一次的人生,仅此一个的世界,仅此一种的生活。

而能够提供另一种对照、省察、想象的,最终还是阅读。

在此,我想引用苏珊·桑坦格的一段话,虽然她说的是文学,但也可以理解为阅读:

“接触文学,接触世界文学,不啻是逃出民族虚荣心的监狱,市侩的监狱,强迫性的地方主义的监狱,愚蠢的学校教育的监狱,不完美的命运和坏运气的监狱。文学是进入一种更广大的生活的护照,也即进入自由地带的护照。

文学就是自由。尤其是在一个阅读的价值和内向的价值都受到严重挑战的时代,文学就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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