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俭逃亡,困迫不堪,漫无目标,“望门投止”,看见有人家户,就上门请求收容,而主人在知道来者是张俭后,无不敬重他的名声和德行,冒着家破人亡的危险,也要窝藏他。后来,张俭辗转到了东莱郡,躲在李笃家。黄县县令毛钦带着兵丁来到门口。李笃请毛钦入座,说:“张俭负罪亡命,我怎么会窝藏他呢!如果他真在这里,此人是名士,您难道非要捉拿他不可吗?”毛钦起身,拍着李笃肩膀说:“蘧伯玉耻于独自为君子,足下为何要垄断仁义呢?”李笃说:“今天就是要分给你,你已经分得一半了。”(意思是说,你如果不抓张俭,就分得一半仁义了。)毛钦叹息而去。
李笃引导张俭逃到北海郡戏子然家,然后从渔阳出塞,亡命天涯。凡是张俭所经过的地方,因为窝藏他而被诛杀的有十几人,其他被牵连而逮捕拷打的遍布天下,这些人的宗族亲戚也被殄灭,以至于郡县为之残破。
张俭与鲁国孔褒有老交情,逃亡投奔孔褒,孔褒不在家,他的弟弟孔融(就是著名的“孔融让梨”的孔融),只有十六岁,把张俭窝藏起来。后来事情泄露,张俭逃走,鲁国国相将孔褒、孔融逮捕入狱,不知道该判谁的罪。孔融说:“窝藏张俭的是我,应该判我的罪。”孔褒说:“他是来投奔我的,跟我弟弟没关系。”官吏问他们的母亲,母亲说:“家里的事是长辈说了算,应该由我承担。”一家人争着赴死。(这就是“一门争死”的典故。)郡县决定不了,向上级汇报,朝廷下诏,诛杀孔褒。
到了党禁解除,张俭才回到乡里,后来任卫尉,活到八十四岁。
当初,夏馥听说张俭亡命,叹息说:“自己造的孽,却要去连累那么多良善之人。一人逃死,祸及万家,我还活着干什么呢?”于是自己剪去胡须,改变面容,进入林虑山中,隐姓埋名,在一家铁匠铺做奴仆,身受烟熏火烤,呆了两三年,形貌毁悴,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夏馥的弟弟夏静载着绸缎找到他,要给他钱花。夏馥说:“弟弟你拉着一车祸水来资助我吗?”
夏馥没有活到党禁解除,先死了。
华杉曰:
张俭真是害人不浅!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却把自己这祸水冲向自己的亲朋好友,害死了多少人?史书说被诛杀的有十几人,这些人以及被牵连的人,宗族被“殄灭”,不知道一共死了多少人,但结果是“郡县为之残破”,像经历过战争一样,郡县都没人了。可见其残酷程度。这都是因为张俭一个人的懦弱,让无数人为他家破人亡。
不给他人添麻烦,这是一个人最起码的道德。要么像范滂一样从容赴死,要么像夏馥一样隐姓埋名。还有之前的和帝时代的杜根,躲在山里做酒保。平反之后,有人问杜根说:“你当时遭遇灾祸,天下人也都和您一样坚持道义,而且您的知己故交也不少,怎么至于活的那么艰辛啊?”杜根说:“在民间躲藏,也不是与世隔绝。万一身份暴露的话,会祸及到自己的至亲好友,所以不能这么做啊。”
清末戊戍变法失败之后,谭嗣同慷慨赴死,写诗明志,比较了张俭和杜根二人: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以下正文)
当初,中常侍张让的父亲去世,归葬颍川,虽然一郡之人都来送葬,但是名士一个也没来,张让觉得十分耻辱。而只有陈寔一个人前往吊丧。等到诛杀党人,张让因为陈寔的缘故,出面保护了很多人。南阳人何颙(yong),一向与陈蕃、李膺友善,也被追捕,于是改变姓名,藏匿在汝南。他曾经为袁绍奔走办事,有交情,所以时常偷偷进入洛阳城,和袁绍商议,就算被党禁牵连的名士,想办法让他们逃跑隐藏,如此救了很多人。
当初,太尉袁汤有三个儿子:袁成、袁逢、袁隗,袁成生袁绍,袁逢生袁术。袁逢、袁隗都有名气,年轻时就担任显要的官职。当时中常侍袁赦,因为袁逢、袁隗是宰相世家,又与他同姓,推崇以为自己的外援,所以袁氏贵宠于世,富裕豪奢,与其他公族不同。袁绍壮健有威仪,爱结交天下名士,很注意培养自己的美名,宾客都向车辐归向车轴一样,归心归附于他,豪车、破车塞满他家门前的街巷。
袁术也以侠气闻名,袁逢的堂侄袁闳,少年时有节操,以读书耕田为业,袁逢、袁隗数次资助他,都不接受。袁闳见世事险乱,而自己家门富盛,常常对兄弟叹息说:“我们先祖的福祚,后代不能以德守之,而竞为骄奢,与乱世争权,如今的三袁,就是当年的三郤(xi)啊!”(三郤,指春秋时晋国郤氏家族,郤氏三兄弟把持晋国政权,后来被诛杀。)等到党禁祸起,袁闳想要隐藏于山林,因为母亲年老,不宜远遁,于是在院子里筑一个土胚房,只有窗,没有门,家人从窗户递东西进去给他吃。母亲想念袁闳时,就到床前探视。母亲离开,他就关上窗户,兄弟妻子都见不到他。袁闳在土室里隐居十八年,就死在土室中。
当初,范滂等人诽议朝政,自公卿以下,都对他们恭敬备至,太学生争相仰慕学习他们的风格,以为文学将兴,处士(没有做过官的,平民出生的知识分子)将要得到任用。唯独申屠蟠(pan)叹息说:“当初战国之世,处士横议,列国君王争相延聘,甚至亲自在他们前面打扫引导,卑身以师礼相待,到后来,就有了焚书坑儒之祸。今天的事情,也和当年类似吧!”于是隐迹于梁、砀(dang)之间,靠着大树搭一个屋子,亲自操持佣工贱役之事。两年后,范滂等人果然遭到党锢之祸,唯有申屠蟠超然免于评论。
司马光说:
天下有道之时,君子扬于王庭以正小人之罪,而小人不敢不服。天下无道之时,君子闭口不言以避小人之祸,还是躲不过。党人生于昏乱之世,不在其位,四海横流,而欲以口舌救天下,臧否人物,激浊扬清,撩毒蛇之头,虎狼之尾,祸及朋友,士类殄灭,而国家随之而灭亡,不亦悲夫!只有郭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申屠蟠见机而作,不俟终日;这二人之超凡卓越,实在是赶不上啊!
华杉曰: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司马光说,党人们不在官位上,却形成一种舆论,想用口舌来救天下,又臧否人物,说这个,说那个,刺激当权者的自尊,就是撩毒蛇之头,虎狼之尾,最后同归于尽。
郭泰和申屠蟠的选择,属于《中庸》所论君子处世的四条原则,哪四条呢,就是居上位之道,居下位之道,处治世之道,处乱世之道:
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
居上位之道,是居上不骄。居上位,便兢兢业业,尽那为上的道理,不可恃其富贵,而至于骄矜。
居下位之道,是为下不倍。倍,是违悖。居于下位,便要安分守己,尽那为下的道理,不要自干法纪,违悖上级。
居上不骄和居下不倍是配套的。在下级面前不骄肆的人,在他的上级面前也必然本分。相反,对下级骄肆的人,对上级也必然违悖,因为他的理念就是上一定欺压下,下一定期瞒上。
处治世之道。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家有道之时,他说的话,便都是经世济国的事业,足以感动乎人,让他兴起而在位。
处乱世之道。国无道,其默足以容。国家无道,能隐然自守,不作危激的议论,足以远避灾祸而容其身。
申屠蟠还多了一条:“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机,是事情变化的开始,看到“事情正在起变化”,马上就行动,不会患得患失,等到最后,那就来不及了。
这是儒家的处世哲学,如果国家政治清明,你不在高位,那是你的耻辱,因为你没本事。反过来,如果国家政治黑暗,你还在高位,那是你的耻辱,因为你同流合污。
诗经说:“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这是明哲保身的成语出处。明哲,明是明于理,哲是察于事,就是既明白理,又明白事。人们往往只明白理,不明白事,这在国有道的时候可以,在国无道的时候,就很危险。
明哲保身,这保身,不光是苟且偷安,有三层含义,首先是不同流合污,不跟着做坏事,保持自己的清白,这是底线,你要做坏事,那我是宁死不屈。第二层,才是保护自己和家人的人身安全。第三层,是以待天时,是为国家保存忠良,到新君即位,国家有道的时候,还得靠我干活呢!
我们反过来看党人们的做派,就是居下而倍,违逆上级;不仅是居下而倍,而且是居下而骄,有一种知识分子的骄傲,让人受不了,而那受不了的人,又是毒蛇虎狼,是本来就自卑的宦官,自卑的人掌握了生杀大权,他就要把你们这些自以为有文化,自以为是精英的人斩尽杀绝。
党锢之祸,都是自取,祸国殃民的,难道只是宦官么?儒家价值观:“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自己的国家搞成这样,又是谁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