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在深圳的日子,昼短夜长,天黑的快,黑的早。下班走出大楼,那些闪闪烁烁亮着的灯火,在提示着时间和这座城市的节奏。一到下班,整个大楼的人陆陆续续走出办公室。肩头挂着包的,情侣间手挽手的……都刻着一天的疲倦和匆匆的步履。
在科兴科学园通往深大地铁站,需要走一段长长的路,穿过几道红绿灯,横穿马路。每到傍晚时分,人潮如流,行色匆匆的脚步要在这条路上一直持续到七八点,这些刻着“科技园”、“金融科技大厦”、“讯美科技广场”的大楼里的汹涌人潮,都在这一段时间,随着地铁的方向,消失在深圳的四面八方。
于是,我们常常会在这一段路的边上,在通往地铁的入口处,看到一些衣衫褴褛、两鬓斑白,堆起的皱纹犹如山脉的老人,他们在夜色和晚风中,孤独的吹着葫芦丝、拉着二胡或是其他的乐器,深情,卖力,跟前不远处的盒子里,几张卷皱的钱币在风中散落着。他们的歌曲大都悲凉幽怨,犹如挣脱在苦难边缘的如泣如诉。
我注意到这些形色匆匆的行人,大都很少放慢脚步,或是干脆视而不见,而我,也跟他们一样。偶尔,那些老人身边也倚着一位老人,风吹着他们的衣服把他们的身形刮歪,歌声断断续续传到我的耳朵里,有些曲子,听得人心底发酸,我知道,那肯定是什么触动了我的记忆。
因为爱看野夫的书,所以我常常在听到这些歌声呜咽的时候,总会不自觉的想起,“……月夜穿过回忆,想起我的爱人,生者我流浪中老去,死者你永远年轻。”这些句子,我清楚的知道,这其实就是矫情,因为实际上我并无法理解那些流落在大城市里的流浪者、乞讨者他们的内心,其中到底是绝望和凄婉,还是挣扎与抗争,又或是像一些人想的一样,那会不会是一个骗局?一个已经被新闻曝光的圈套?
我才发现,我并不是理解他们的悲伤或是苦难,我只是被某些在风中掠过耳际的歌声感同身受,我只能理解那些歌中的悲伤。
记得在初中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很注意培养学生高雅的品味,课本上凡是能够提高我们对“真善美”的品味的东西,他都会强烈的给我们推荐一番,那时候,我们应该更多的只是关心眼前和偶尔考试高分带来的快乐。这世界上太多的悲欢离合,像我这样的人何曾试着去体会?
记得一日临近下课放学,班主任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张磁带,从讲台下抽出那台英语课上的用的收音机,对着全班同学讲,下课之前,我们来听一听贝多芬,听听他如何扼住命运的咽喉。于是我们全班在老师的指引下,闭上眼睛,听着音乐从低处传来,忽而快节奏、忽而低沉、忽而激烈,这时候,老师便不断的提醒我们,“贝多芬正在向命运发起抗争,正在扼住命运的咽喉,他在激烈的抗争。”说着,说着,她的语调开始变得激烈而急促。
而那时,我一直都是一个乖乖孩,我用力的试着往老师的方向上靠,想象着贝多芬在砸响命运的大门,扼住命运的咽喉,可是,我努力的想,想到的都是,隔壁的楼梯乒乒乓乓的下楼声,还有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呼朋引伴的声音,我的思绪没有扼住命运的喉咙,而是飘向了课堂之外,下课了的快乐时光,仿佛恨不得贝多芬快点结束他漫长的扼住命运的声音。
其实这样的感受在初中出现过无数次,课堂上我们要分析朱自清的《背影》、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快放学的时候,我们开始要听贝多芬,听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放假了,我们要看冰心奶奶的《寄小读者》,还要跟着塞万提斯一起做一回《唐吉诃德》……
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候,我简单的感情,竟在这些名人的影响下变得异常丰富,我们随着他们感时忧世,多愁善感。
然而,多年以后,当我渐渐把这些东西都忘却的时候,我发现我早已经不认识那个记忆里的鲁迅;我再也不念叨着“成功的话,我们只惊慕于她的明艳,而忘了当初奋斗的泪泉和牺牲的血雨。”其实,我并不是变得麻木,只是当我无法深刻理解那些意思的时候,我发现所有的言语都会显得矫揉造作。而我再也不会用背诵的那些鲁迅的话语,我开始重新翻开书,静静的读鲁迅,读那些真正触动我的文字,不仅仅是初中背诵的那些《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而是这些年的阅历,使得我感念于心的文字。
其实,世界上我们无法感受的悲伤和灾难实在太多,如果太多的悲伤让你流泪的话,不是泪腺发达,那就是乡愿。而我往往容易相信是后者。
两年前,我在东莞工作,东莞是个畸形的城市,那里隐匿着无数的富商,然而那些街头巷尾,作坊林立,是一个人群杂乱而乱糟糟的区域。那里聚集着最多的都是来自江西、四川、湖南、安徽等地的打工者。在无数的傍晚,我听到一部拉着大分贝的音响,推着轮椅的残疾群体,在楼下咿咿呀呀的歌唱,拿着话筒都会颤抖的声音,竟然引来了无数的楼下的人围在一起,光着背的、扛着几包东西的……都纷纷停了下来,驻足听着那些唱的并不好,而且经常走调的歌曲。然而,每当转过这些巷子一圈,我几次看到那个装着钱的铁盒子,堆得满满的。而那些钱都是这些工厂、作坊里加班加到十一二点的打工者拿出来的,我竟一时难以想通。
后来,我零零碎碎的听到一些坐在凉亭里的工友谈起,他们说,那些歌,时常让自己想起了家里,想起了家里的孩子、妈妈……我回头想想那些回荡在这个城中村的歌曲,《流浪歌》、《说句心里话》……这些歌词触动了他们漂泊在外地悲伤而隐秘的情愫。
这时,我开始相信,对于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来说,能够理解那些悲伤的时候,那一定是这些悲伤的事情或是情愫曾经最真切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大学时候的一个室友,异地恋,谈的辛苦。每每我们睡到深夜,都能听见他在被窝里窃窃私语。而当他们闹矛盾的时候,他有时竟伤心的捶打着床板,在半夜,空气中传来一些微弱的叹息。那时候,我们寝室几个都是单身,我们偶尔谈到他的时候,常常都报以不以为然的态度,觉得他不必这样,分分合合在我们的话语中竟被看成像风一样轻松随意,“大不了,马上分了重新找一个呗……”我们的调侃随随便便。
直到后来,他分手,那些失魂落魄,判若两人的那段时间,我一直不能理解。直到后来我谈恋爱,也会分分合合,吵吵闹闹。我才渐渐感受到他那些在夜里捶床板的痛苦和悲伤,那些日日夜夜煲电话粥维系着的爱情。
后来,我渐渐明白,那些爱到深处累积起来的悲伤,如果可以被轻易理解,那一定是在嘲笑那些爱情,那种嘲笑令人不齿和厌恶。
因此,如果有一天,你流落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或是遇到了莫名的无助和绝望的悲伤的时候,如果有人走过来,轻易的说出那句,“我可以理解你的悲伤”的时候,那并不值得开心。如果他真实的感受到了你的悲伤,那只能说明他曾经遭遇了和你一样的巨大伤痛,那种曾经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叹息,并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儿。
而如果他仅仅是用这一句话来安慰你,其实最终你会发现,能够走出悲伤的绝对不是那些简单的安慰,支撑自己走出这些悲伤的泥淖,最终靠的仍旧是自己的坚强。
上大学的时候,曾经特别流行一句话,叫做“再牛逼的肖邦,也弹不出我的悲伤。”听起来牛逼闪闪,不过,后来我仔细想想,那或许真的是这样,其中的原因可以归纳为两点:一是肖邦根本理解不了你的悲伤;其二是你真的已经很悲伤。
而说起来,这都只是一个人的悲剧,而有人告诉你,我能够理解你的悲伤,那很不幸,这一定曾经也是他的悲剧。而这种勾起已经过往的悲伤记忆,终究还是少一点才好。
最美的当然是陈升的那句歌词,“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