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图书馆

和班主任的预言一样,高考那年我一败涂地。少得可怜的分数将我打入她口中的深井,我故意表露出无所谓的神情,不想让她看出我心底化不开的忧伤。

大约如今她早已将不好不坏的我遗忘,我虽不是考出高分给班里增光添彩的那个,却也没到差无可差的地步,因此毫无记忆点。像我这种书包里揣着手机的学生并不少见,我们在电子游戏和教科书不间断地切换中,提心吊胆地熬着高中最后一年。临近高考冲刺阶段,许是班主任和语文老师走得近,偶尔出言训斥时竟变得文绉绉的,她指着包括我在内的几个没考好的同学说,你们这种差生就是筛不掉的粗沙,随意被倒在某个无人问津的地方,那地方是你们了此残生的深井。她突然使用文明用语,我惊讶于这种崭新的改变,同时又觉得了此残生用得不妥,人生漫长,这才到哪儿。

实际上我也努力试着改变过,尤其对待她教的数学,我换过三个家教,都是名师,结果被浪费的时间和金钱像充足气的气球,鼓鼓胀胀,而分数却好似一根针,瞬间把气球扎破了。当我意识到失败已成定局,找个借口提前结束无意义的浪费是首选方案。

我仍记得进考场那日,各科老师在校门口站成一排,那个清晨多云,我却感觉被刺得睁不开眼。多年过去,每每看到水光潋滟的平常景象,我总想起当年,仿佛闪烁的波光是注视着我的眼睛。我还记得除去语文老师多说了些鼓励的话,其他几位一言不发,仅是对我露出怪异的笑。后来在街边推销员的脸上,我也见过类似微笑,之所以觉得怪,此刻想来,无非因为那是外热内冷的职业假笑。

成绩单是好友阿黄替我领的,她再多考两分,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少这两分的结果是,一所非重点大学朝我俩抛了个媚眼。她难以接受,哭了几声。我故作平静,和她分开后扎进酒吧干掉几瓶。酒入肝肠,我呆望天花板的一小块污垢,它慢慢扩散成一个圆圈,逐渐散成井口状。

像抽签那样,从屁兜里抽出叠成细长条的成绩单,看总分是下下签,单看语文成绩是上上签。我爱语文,这四个字被我写在除语文书之外的每本教材里,有时班主任经过,我故意展示给她看。此刻成绩单在手,我已做好暂时接受井中生活的准备。漫漫人生之路上,会有解我困境的贵人吗,我不敢想太多美事,唯恐物极必反。若注定没有,我便席地而躺,呆望井口处的一小块空白,从春到冬,感受无意义的生命日复一日流逝,最后枕着语文书长眠。


我所就读的大学地处偏远,许多学生毕业后以此为由,再不回母校。然而他们嫌弃的怎会是远,若是座金山,再远也要回。我常扪心自问,如果没遇见她,我会回来吗?

返校那日,爸妈决计陪我一起来,妈妈很怕这儿是个小型黑社会,像电影里那样互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劝她淡定,我们是法治社会。其实往往劝人容易劝己难,我也怕,但我想好了,如果有人让我下跪求饶,我跪就是,求饶等于求生,我只想活着。

车开许久,眼见两侧高楼被粗壮的树木一点点取代,道路越走越窄,低矮的小店越冒越多,我们仨心照不宣,快到地方了。车子颠簸了一小段,而后右转,左边有面红墙,我和导航几乎同时说目的地到了。我按下车窗,一片黄叶飘过,我觉得它是为我而落。

校园里随处可见迎接新生的标语,一个戴眼镜的女孩迎面走来,边问我是哪个系的,边热情接过行李箱。我说文学,她笑道一样一样,这一笑,露出满嘴牙箍。看着很正常,我心想,视线所及之处,没有打扮花里胡哨的大哥大和大姐大。热情的牙箍女明年要毕业了,问她有什么打算,回说考研。

舍友还没到,送爸妈离校后,我漫无目的的在校园闲逛。

这儿没有高层建筑,教学楼仅有两层。我仰着头,想起五年前送表哥去学校,那是我们城排前三的名校,后来听表哥说楼高二十多层,根本不敢从顶层笔直往下瞟,隔着窗也不敢。我嘲笑他好弱,再高我也敢看。表哥说再高的只剩下一个,我当然知道,x大嘛,全城第一。它就像躺在路上的钱,谁都想捡走据为己有,也仅是想想而已。

我曾是全家的希望,不管在哪个课外辅导班门口,准有家人等我下课。我一出楼门,零食和水全递上来,接着是各种询问,终结话题不出意外是关于考试。有一天暴雨,我猛一回头,后门的小窗口仅露出姥爷的脸,他指指黑板,示意我认真听课。那天他看错了时间,心急之下忘记拿伞,一路小跑赶来,浑身湿透了。

他已去世多年,这件衣服被我放在柜里,本想用来激励自己好好学习,可叹却是天天向下。我垂下头,不敢与天上的他对视。姥爷的名字里带着云字,如果他恰巧化作云,准会漂浮在我的上空。我又掉了几滴泪,自从他去世,我才确信“不思量,自难忘”并非古人的夸张之语。

我立在分岔口,正纠结走哪边时,一道绿光从旁闪过。说是光,是我一瞬眼花了,是个人,身穿浅绿长裙,背部微驼,手里捧一摞书,身上有股香瓜味儿。我跟上她,仿佛走入瓜田。上了个小坡再下来,眼前这幅画恕我哑言,一扇宽阔的落地窗里,齐整码放着多排书柜。我惊讶于这扇窗明亮的耀眼,而此刻秋色已至,懒懒的日光帮不上忙。

图书馆里都是闲书,班主任曾厉声说。是闲书,可我偏要看!这是冲不破嗓子眼儿的呐喊,彼时我懦弱无比,沉默的样子就像被暴雨打湿的钟表,心里有千百句话,却一声不响。果香飘出窗外,沁人心脾。我靠近些细看,见她还好书,笑盈盈走向最后几排书架。我恍惚记起历史老师提到的民族英雄,他们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面露祥和的微笑,据说这种笑是获得人生意义的意思。

书架上那么些名字,当他们出现在文学常识表里,我是熟悉的,而出现在此处,我只感到陌生。儿时住在姥姥家,姥爷读过一些书,他擅长讲故事,那些故事像花朵,盛放在我脑海中的春天。我接触闲书的时间很早,班主任如果知道,大概又会说这是我高考考砸的原因之一吧。但她不了解的是接触虽早,断交也快。自打邂逅了各种教材,它们成为我的家花以后,我就再没闻过路边的野花。我是中文系的没错,却只知道罗列书名,而不清楚具体内容。说来可笑,文学专业的我,除教材之外,没完整读过一本书。


开学第一周结束后,几位老师哪个有趣,哪个让人昏昏欲睡,我们心里已有数,接下来便是个人挑喜欢的课听听,不喜欢的干脆不来了。其中有位夏老师颇受欢迎,而她恰是那绿裙女,走路带风,瓜香四散。图书馆门口贴着教师借阅表,每月榜首都是她。

夏老师有句口头禅,她习惯提早几分钟来教室,有时把手里的书放在讲台上,有时紧紧攥着,在学生们中间穿来绕去。若是谁面前摆着书,她总要问一句“读什么书呢”,之后不等你回答,书名先被她叨念出来了。她会由此猜测你的阅读喜好,捎带手推荐些类似的书。

那时候我多么羡慕她,羡慕她能被人羡慕。这么说吧,我开始疯狂进出图书馆的缘由,正是因为她。我常常做梦,白天和夜晚都做。梦中我紧盯她的眼镜,两片玻璃写满诗。她坐在井里,一片片黄叶旋转着落下。梦与现实相反,我安慰自己,文学将带我出井,我将被我的崇拜者注视。醒来,口水浸湿笔记,桌旁待读的书已垒起好高。

入学第二周我办了借书证,办证的老师额头宽阔,手指修长。我忽现前,她正埋头读一本白色封面的书,读得满脸红润。“抱歉,打扰了”,我接过证想的是速速离开。我也的确走了,可没走几步又无故返回,愣在门边。她手托左颊,眉头蹙起,未被秀发遮挡的泛红的脸色渐渐由深入浅,怒色随之而来。这时谁若喊她,没准儿彼此都被吓到头脑空白。

说来可笑,我故意用指尖掐住借书证一角,兴许这样来往的人便能多打量我几眼。假如幸运的偶遇熟人,对方自然好奇这薄薄一片是什么,追问之下,便是我心心念念的揭秘时刻。我放慢脚步,双眼直视前方,假意心无旁骛地往前走,实际上每张与我擦肩的脸都被我看得清楚。我至今记着,是那无数幅陌生面孔护送我站在了图书馆门口。尽管我知道此刻的沮丧是自找,我却仍感到沮丧,可能也有点儿不敢冒头的羞愧。

“怎么不进去,”身后响起沙哑声。

我来不及扭头,她已抱着一摞书走到还书机前。我想起小时候每到过年,姥姥家院子里挤满了人。姥爷总要从柜橱里端出摞得高耸的碗,抱在怀里笑呵呵地朝我走来。她还好书,又滑入书柜间,这个侧脸我当然认得,是夏老师。那几本被还掉的书,立在旁边的推车里,其中一本昂首挺胸,仿佛唤我过去。《静静的顿河》,我喃喃道。这本是下册,查了查,上和中还没被借走。按指引找过去,果然他俩紧挨彼此,似在说“我们永不分离”。我略微用力抽出一本,就见洁净的封面上写着“肖洛霍夫”。这名字我熟,从前一直顺口记成肖霍洛夫。怪只怪他不是高考必背作家,而我又偏偏马马虎虎地记住了这个一带而过的名字。旁边是沈从文的《边城》,我读过节选,女孩名叫翠翠,这次肯定记对了。

犹记那日我佯装选书,一排排书柜蹭过去,怪事儿,人呢?我快步往后退,又左右扫视一遍,还是没人。“人呢?”我轻声问空气。它开不了口,却能用飘来的瓜香为我指引方向。就在墙边座椅那儿,有一小块绿色正是她。她一页页翻着书,仿佛是风在一页页吹。这种速度我唯有吃绵软的草莓蛋糕时出现过,一口一口,停不下来。她定是喜欢绿色,晴天浅绿,阴天深绿。绿色也懂她,仿佛知己,从不抢眼,只与之平分秋色。

我收回目光,它又凝在馆长头顶。馆长发顶凌乱,发色乌黑。顺着我的视角刚巧能看清,他在读一本字典大小的书。他纤细的手指似藤蔓,将这个小而胖的宝宝缠绕住,护其安稳。那张祥和的脸上,露出从未遭受荆棘的宁静。

我倚靠窗台,嗅嗅用肥皂洗过的窗帘,怀着奇怪的窃喜,轻轻翻开《边城》。我的内心静谧亦安宁,全然忘却了昨日与未来,或者说无论曾发生、将发生什么,都不紧要了。馆内除我们仨再无旁人,我竟感到这里站满了人。图书馆只等爱书人前来,如果没有,空空荡荡又何妨。书与书相互为伴,被冷落的总不会是它们。

次日课间,几本新借的书摆在面前,书签小憩了会儿,正做梦呢,又被我翻书页的动作惊醒。

夏老师踩着上课铃,哼着小调进来,也不讲话,只顾低头抿嘴笑。“有什么喜事吗?”前排的女生问。她“啪”一声将手里的书拍桌上,五官像要被拧出水来。她鲜少有如此大规模的表情,我几乎认不出她。前排女生像被传染了,扭过脸不解地看看我们,五官竟也皱成一团。

“你们,你们,我推荐你们看这书,王鼎钧的《关山夺路》,王先生的四部曲之一,我读完一抬眼,天亮了。”说罢,她脸上或深或浅的褶子,慢慢被一只隐形的熨斗熨平了。我这么形容听起来恐怖,可又想不出更贴切的说法,我是想说那个我认识的她回来了。这本书两年后我才读到,假如她推荐的书我全部买下,那么在此之前须得先买套房,至少先租间房。常常是逛书店偶然看见某本,才想起她曾力荐,若是没看着也就想不起了。

“那是什么书?”她像飞鹰盯住猎物。没等我回答,便道:“是《边城》吧。”说着顺便用眼睛盖了个“已读过”的章。我失了神,竟隐约瞧见几个字被她嚼在口中,似是被写成各种字体的“文”。

“这本是什么?”她向前探探脖子,前排女生抢先答:“胡兰成的《前世今生》。”两人相视一笑,活像在对某个暗号。她说:“胡兰成文笔雅艳,值得一读。”又问:“你们平时喜欢读谁的书?”张爱玲?鲁迅?还是谁的?我不敢开口,只因读的不过是节选而已,谈不上喜欢。整间教室仿佛仅我一人,静得使我发慌。我在心里祈求谁能吭一声,哪怕是声咳嗽。又憋了会儿,终于有声响了,是声轻叹,从讲台传来。

我曾听家中长辈提过一个叔叔,被人笑作无书不啃的“书虫”。并非我从小怕虫,对各类虫宝宝心存芥蒂才不喜欢这个称号,而是我总觉得读书人是可爱且自由的,把他们比作风或云多好。夏老师便是一阵柔绿的风,或一片冷绿的云。

那时她30来岁,我不知道同龄人有谁如她这般嗜书。常常是她推荐了某本书,捎带手再告知此书在图书馆的具体位置,比如“A柜三行中间”。起初我们不信,日日跑去验证,两周后就没人去了。她有个习惯,与人对视时目不转睛,看得对方眼神乱晃,心里阵阵发慌。我先前也慌,渐渐把她的习惯当作自己的习惯后,也就不慌了。她是把人视为一本书,要将每个字都刻入记忆。

有时翻开她推荐过的书,一字一字竟忽然幻化成片片绿叶,飘远天际。我的四面是水滑的墙壁,头顶是她伸进来的手。“把手给我,”她说。我是被淘汰的次品,班主任口中的井底人。我摇摇头,别扭着不肯理她。她一用劲,我便双脚离地,像一件抻不平的旧衣服,蜷缩着被她提出深井。井口旁齐齐整整摆了几摞书,身穿绿书衣。她指指其中一本,瞬间化作一只绿瓢虫,黏住了书的封面。我搬开其它书,见“静静的顿河”几个字旁,绿虫忽闪了两下翅膀。

“夏老师出事了!”班长吼道。

我们刚吃过午饭,在秋光里遛了个小弯儿回到宿舍,正准备眯会儿,就听屋门被重重捶打。数不清每扇门被捶了几下,可能三五声或七八声,这连串的快速又猛烈的响动使人心惊,与儿时和伙伴们玩击鼓传花所勾起的紧张一样。

恍若密集的鼓点在我门前止住,我像拔河那般拉开门,身体打了个趔趄,狠踩了身后舍友的脚,顾不上致歉便道:“夏老师怎么了?”同我一起发问的另有两三人,我们的和声直接敲开了尚未敞开的门。班长气喘吁吁,躬着腿,双手扶住膝盖,背部高高隆起,随时可能一头栽倒。同舍友人小紫慌忙揽住她的腰,搬了把座椅到跟前。我能想象她得知此事后,是以怎样的急速一口气跑上楼,她要在第一时间告诉我们这个突发事件。之所以说突发,是因为我们今早的第一堂课就是夏老师的。

“夏老师怎么了,你倒是说啊!”大黑抢在我之前问。

“你催什么,让她喘口气的,夏老师没事的时候也不见你认真听课。”小紫细声呛道。

大黑是校篮球队主力,用她的话说:“离开球场坐在教室,是世间最苦的事。”她的声音本就比我们粗,现下加之丢了面子,怒火难消,声音更粗重了。她道:“我就催了怎么着吧,磨磨叽叽没一句有用的。”

小紫抽回扶在班长肩上的手,插在腰间,正要反攻,却被班长抬手截住。班长只管盯着地板说:“夏老师的眼睛被打伤了,我听隔壁班说的,有个男生捣乱,夏老师让他出去,他就把老师打了,流了好多血,已经送医院了。”此刻她已不像刚刚那般发了疯似的狂躁,如同一个运动员已经冲过终点线,提着的气逐渐松泄,只想伸平四肢,倒头大睡。“事情就是这样,我回屋歇会儿。”她有气无力地说。

“夏老师在哪个医院呢?”阿黄问道,她是替我问的。班长愣了愣,又摇摇头,许是怕被问及同个问题,她的头久久地摇晃,在我关上屋门那刻,仍旧摇晃着。

“你别担心,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肥橙也只是听说。”阿黄温柔地说。我望向镜中,她新染的黄发随阳光变换深浅,这会儿是金灿灿的。以往每次羞涩难行,是阿黄陪我推开办公室的门,我俩抿嘴一路乐过去,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夏老师桌前。她每每是身体一颤,随口脱出“你俩什么时候能长大啊”,但她心里是盼着我们永远不要长大。镜中的阿黄没戴眼镜,一点儿不像夏老师,是那副眼镜给了她们神似的可能。

我冲出宿舍,却不知道去哪儿。阿黄的声音渐弱,她还在我身后吗,我只敢暗想,不敢回头。如果不回头,便可以认定她一直在。我这样拧巴,心里话像被一座山死死压住,恐怕时间都不情愿为我慢行,因为准保会被我浪费掉。我走出枯井,早该谢谢夏老师。只有阿黄清楚,有太多话被我一针一线缝成一件冬衣,置于名为“青春”的木箱箱底。

夏老师的左眼瞎了,是被弹球伤的,并非如肥橙所说被学生打伤的。那日课堂上,几个男生坐在后排闲聊,夏老师呵斥几人出去,其中一个“大块头”从口袋里掏出弹球,他事后解释称自己的目标是讲台或地面,没想到砸到黑板,更没想到小球又反弹回来砸到夏老师眼睛。

“块儿头”被叫去校长室不久,他那更敦实的爸爸也来了。肥橙告诉我们,“老块儿头”说了,这是夏老师的命。绿子在旁紧攥双拳,斥道:“早觉得这头猪不是善茬儿,就该烫了他!”

大黑卷起袖子,边转动手腕边道:“现在也不晚。”

肥橙回道:“你们别冲动,校长都敬他爸三分,况且夏老师表示不追究了。”

绿子仍旧气不过,瞪着眼说:“这头猪现在肯定快活死了,满校园打滚儿呢。”

若非上课铃打响,我们还有太多话想说,除了说,试图用语言延续记忆,我们又能做什么。

夏老师不再教课后,改换到图书馆工作,先前那个馆长卷铺盖走人了。有段日子我们轮流往图书馆钻,早上借的书晚上就还,她当然明白其中缘故,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勉强一笑。她的左眼掩着纱布,右眼已不似以往光彩。有时我看着她,但不知该与哪只眼对视。我们次次不空手,把各种零食堆她桌上,时日一长,足够开个小卖店。

我们都发觉了,用小紫的话说,她像是被人罐了哑药。肥橙赶紧“嘘”了声,白眼道:“我看你是宫廷剧看多了。”

“可她确实怪怪的,有一次我问了个问题,她是把答案写给我的。”阿黄回忆道,为了证明此事,她拿出那张写满娟秀小字的纸,又补充道:“这是第二天给我的,还有一张纸上写的是让我先回去,明天再来。”

我们愈发感到事有蹊跷,便分了两组寻找真相。我和阿黄、大黑守在图书馆门口等夏老师下班,肥橙、小紫和绿子去找校长问个明白。然而我们仨费尽口舌,夏老师依旧缄口不言。肥橙那边就更无果了,校长只说她还没缓过神,再等等吧。

“看来只有一条路了,”我说。照旧是分两组等她下班,跟着就行,我不信天天如此她不烦,烦了自然就开口了。她已经失去一只眼睛,我要确定她没有失去声音。

一连多日,校园里重复着同一道风景:身穿黑或灰色衣服,左眼贴着纱布,手拿两本书的女老师在前面缓慢走着,身后跟着三个无所事事的学生。渐渐地,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模式,似乎她能不能说话已变得不再重要。她每天如饥似渴地读书,只盯着书,但速度慢了许多。有时也写些什么,写完又撕碎。

临近秋尾,片片黄叶等不及风来便挨个儿挣脱束缚,为自己痛快活一回。阿黄几次催我把心里话倒倒,她说这些落叶是为你掉的,每掉一片就是一声“去吧”。我手上握着《静静的顿河》,不停地摩挲封面,不如就从那日见面说起,我暗想。我特意绕到窗边,见她正在书柜前挑书,一身黑的衬托下,白纱布格外显眼。她轻倚书柜的身体,比初见时单薄许多。我终归还是放弃了打扰的念头,有些念头注定是河水,怎会停歇。

我又做梦了,远远地望见一口绿井,她朝我挥挥手,纵身跃下。刹那间仅有一小片天空落雨,雨幻成黄叶,叶又幻成书,坠入井中。

她走了,在立冬前日。肥橙跑来告诉我们时,我和阿黄刚吃过午饭,正打算回宿舍暖和暖和。秋风萧瑟,遛弯儿是无望了。肥橙狠狠拽着我的胳膊,疼痛提醒我这不是梦。我在人海穿行,与一张张仅有一只眼睛的脸对视。日日都走的路竟也出错,我只得返回重来。

犹记初见那日,有些叶子尚且绿着,还有些虽已泛黄,却像换了新衣的孩童,欢喜得很。北京的初秋更胜春光,她也这么说过。

玻璃窗里映出一副老面孔,是先前那位馆长,看起来头发白了些,凌乱依旧。不知他挂断了谁的电话,满脸不悦地拿起书,过了会儿眉头便舒展了。

“昨天可能是我们这辈子和她见的最后一面,”阿黄在我身后说。

“她关机了,大概不会再接。”我说。“很多人一旦分开,也许会永远都不再见面”,这是沈从文先生说的。

我们像往常那样踩着落叶,你一言我一语地往宿舍走。迎面行人偶然听见一两句闲谈,或许只以为我们在谈论某个总能见面的朋友,而我们与她却是天各一方了。

“昨天她没暗示什么吗?”肥橙等在宿舍楼门口,大步流星地走到我们近旁问。

我摇摇头,径直往楼里扎。小紫、绿子和大黑站在我屋门口,我懒得瞧上一眼,直接把她们无视掉。我听见大黑不解地问:“啥情况?”阿黄回了些什么我没听清,她们便散了。

猫腰换鞋的工夫,发现鞋底粘了片黄叶,粘得很牢。我小心翼翼拨弄下来,擦拭干净,让它暂住进桌上的书里。我将时时翻动书页,绝不让它困顿于黑暗。此刻这一页页纸就像一张张纱布,我一遍遍翻,数不清翻了多少遍,也记不清流逝了多少时间。

我们再没见过,她换了新号码,是要与过去一刀两断吧。她推荐的若干本书我一本本慢慢看,怕是还要读上许多年。读得愈多,愈觉得人生如梦,缘聚缘散根本无解。我仿佛度过了无比漫长的秋天,以后的每个秋天都不再像秋天。

她走后的那年初冬,我们聚在一处给阿黄过生日。蜡烛燃起,正要许愿,阿黄突然说:“夏老师也是今天生日,祝她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我们齐声说,蜡烛被一口气吹灭。

“我昨晚梦见夏老师了,你们猜她远远走过来像什么?”肥橙挑挑眉,竖起筷子敲了两下碗边。

“像瘦了100斤的你,”小紫憋住笑说。

“错错错,”肥橙搓搓耳朵,等不及我们继续猜,便开口道:“像一座行走的图书馆。”

我嘀咕道:“比“书虫”强多了。”肥橙见我没多说什么,又向阿黄投去期待的目光。突然被盯上,阿黄有点儿慌乱,结巴着:“多,多形象啊。”肥橙听得出是敷衍,自己尴尬地笑了几声。我喜欢这个绰号,其实我已经在心里构思这篇小说,如果能发表就好了。

我们只闲聊了几句,就见大黑举起酒杯,神色喜悦。问她缘故,眯着眼嘿嘿一乐说:“为了书。”

绿子叹道:“这是书的不幸了。”

尽管大黑见书就烦,读书就困,但她爱酒,为了书的深层意思自然是为了酒。她已经醉了,其实本就不胜酒力,只是贪嘴罢了。

绿子拾起刚才的话题,红着脸问:“你们还记得吗?有一次夏老师让大黑猜猜《边城》写了什么,大黑坏笑着说,肯定有城中人喝酒的场景吧。”我们当然没忘,自从那日得知大黑喜欢喝酒,夏老师总要提醒她不可贪杯。

“这书到底讲了啥?”肥橙歪头问我。

“说来话长,”我说。

大黑又举杯起身,摇头晃脑道:“那就不说,喝酒。”我们碰杯,杯中酒一饮而尽。阿黄拍拍我的肩说:“我记得有这么句话,这个人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我有些发晕,便独自出去透口气。街上人来人往,秃树相顾无言。叶子落光了,它们就沉默了。我记得那天阿黄来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你们不用管我。还有一句没告诉她,我想走到有叶子的树下,和它说上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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