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剪刀的女人

              一

麦子是在天快擦黑的时候回村子的。那辆县城里来的小公共把最后几位乘客拉到村口后,掉头一溜烟儿轰轰地跑了,像刚拉完磨的驴子,撒了欢儿地窜。

麦子走在其他人后面,背上那个鼓囊囊的旅行包压得她连路都走不稳,她不时得伸手拽拽包带,还得腾出手来,牵着她女儿,七岁的小麦苗。

走了几步,小麦苗忽然停了下来,仰着小脸问:“妈妈,我怎么觉得咱们走的路不对呀,上次回姥姥家不是走的这条路!”

麦子使劲攥着小麦苗的手,低声说:“别说话,咱们快走,这条路上狗少,咱们再穿过这条胡同,拐个弯儿就到了,姥姥已经在家里给你做了好吃的……”

麦子把身上的背包使劲往上挺了挺,身子朝后仰了仰,喘了口气,拉起小麦苗继续往前走。

“哎呀,这不是我麦子大侄女嘛!”黑影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背这么大的包累不累啊,来,让表叔帮你背!”

“滚开!”麦子躲闪着,两眼恶狠狠地瞪着凑上来的那个人:“你这个牲口,怎么还不死,留在世上净祸害人!”说完,拉着小麦苗就往前小步跑。

“啊呸!”黑影对着麦子娘俩的身影使劲啐了一口,踮起脚抻着脖子喊:“你个小杂货,连你也敢叫我牲口!你回去问问你那个爹,问问你奶,当年是谁救了你爷爷的小命?才留下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麦子没回头,拖着小麦苗一直往前跑,拐过弯后,确定黑影没再跟上来,她找了个墙根儿,倚靠着,慢慢把背上的旅行包放了下来,她一下子瘫软了。

小麦苗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妈妈这么凶恶地对别人说话,她走上前,摇着妈妈的胳膊,一脸惊恐地问:“妈妈,刚才那个爷爷是谁啊,他让妈妈生气了吗?”

“那是个疯狗!”麦子咬牙切齿地说:“记住以后自己出门若见到他,就赶紧跑!”

停了一会儿,麦子把小麦苗搂在胸前,摩挲着她柔软的头发,柔声说道:“放心吧,有妈妈在,不会让疯狗咬到你的,他再敢发疯,我就拿剪刀戳死他!”

这话是说给小麦苗的,其实更是说给自己的,麦子心里明白。

麦苗知道妈妈手巧,从小到大,她所有的衣服都是妈妈自己缝制的,走在路上,经常有人跟在后面追问衣服从哪儿买的。平日里妈妈干完家务活,就会从附近的外贸加工点领一些手工活儿回家做。麦苗没事儿的时候就爱坐在妈妈身边,看剪刀在妈妈手里不停的翻飞。

妈妈有一把剪刀,平日里不用的时候,她会小心地将剪刀包起来,放在一个带穗子的布兜里,那个布兜常年被妈妈带在身上。

剪刀被磨得铮亮,像冒着一股寒气。奶奶说,爸爸就是被“那个女人”的剪刀刺伤后,离开她娘俩的。

在麦苗的记忆里,奶奶总是叫妈妈“那个女人”,而爸爸每次喊妈妈都是“贱娘们儿”。

麦子娘俩都跑出好远了,韩拐子还在那儿骂骂咧咧,他脖子伸得老长,身子前倾,那只用不上劲儿的右腿还一抖一抖的。

活脱脱就像一头老驴,面对着清香诱人的嫩草,却够不着吃不到,只能“咴咴儿”地长吠。

“这些有娘养没娘教的货,杀人不过头点地,牲口!牲口!你们家能有今天还不是我这个牲口的爹拿命换来的!”骂了半天,他感觉有些累了,转过头,一颠一拐地往家走。

路边一棵刺槐,长得粗大茂盛。好像有些年头了,韩拐子记得小时候经常跟麦子她爹在树下玩儿。那个时候他还不是拐子,走路带风,跑得比谁都快。

刺槐繁殖力挺强,在它周围又分生出几棵小刺槐,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倒也枝叶茂密。

“我他娘的这是过得什么日子!一棵树都比我过得好!”韩拐子心生悲凉,同时愤愤不平地用手捋了一把小刺槐的枝叶,枝上那些细小的刺儿扎得他又呲牙咧嘴起来。

门没锁,院子里空荡荡的。他瞅了瞅院子西头的鸡窝,那只芦花鸡还没回来,他蹲下身子,拿手在鸡窝里摸了摸,里面有个鸡蛋。

“只要天天能留下个蛋,老子才不管它去了哪里了呢!”韩拐子呲牙笑了一下,拿鸡蛋放在嘴边吹了口气,想着明早上可以做个韭菜炒鸡蛋犒劳一下自己,他又开心起来,刚才挨麦子骂的坏心情一下子没了。

屋里冷锅冷灶,早上熘的那一笸萝干粮还在,熘的次数多了,馒头外皮都变了颜色,又黑又红。包子也裂了缝,菜都堆到褶子那儿,快洒出来的样子。他拿起锅台上放着的暖水瓶晃了晃,一点儿热水都没了。

他重重地把暖瓶往锅台上一放,叹了口气,伸手从橱顶上的咸菜坛里面摸了块咸菜疙瘩,甩了甩咸菜汁,又弯腰从地上拎起来塑料酒桶,倒出上半碗,顺势坐在锅台边上喝起来。

麦子都回家好几天了,也没个动静。麦子娘有些沉不住气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忍不住跟陈满仓叨叨:“那娘俩儿也不知道这趟回来有什么打算,光跟我说准备长住,说是为了麦苗上学的事儿,哎,听说没有户口在城里都捞不着上学呢!”唠叨了半天,看陈满仓一直沉着脸没接话,麦子娘只好悻悻地住了口。

“都是命啊!”头挨着枕头了,她又嘟囔了一句。

麦子娘都打起鼾声了,陈满仓还坐在炕沿边上一动不动,像尊雕像。

从麦子娘俩一进门,他从麦子肩上拿下那个沉甸甸的行李包开始,他就知道,这娘俩儿是做了长期在家里住的打算了。

几天来,麦子在家里除了帮她娘干干家务,基本上不跟外人交流,偶尔看她拿手机跟谁打电话,一说就老半天。这孩子心事重,做事很有主见,这点儿陈满仓自己心里有数。

从她离婚的时候,不顾一切地争夺小麦苗的抚养权,再到后来想尽一切办法,把娘俩的户口从麦苗奶奶家迁回来落回自己村里,都是麦子一个人在忙乎,她拒绝任何人的帮助。

“我自己能行,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她对每一个前来想帮助她的人说。

陈满仓听得有些心酸,同时又感到莫名的欣慰。他觉得闺女身上有股子拗劲儿,让他这个当爹的都觉得佩服自叹不如。

这几天他没有主动过问麦子今后的打算,他相信闺女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事情。“退一万步讲,即使闺女什么想法打算都没有,我也会养她一辈子。”陈满仓在心里跟自己说。

“什么都是命啊,还不是被逼的?”临睡前,他看了看炕那头早已进入梦乡的麦子娘,叹了口气,好像是诘问自己:“闺女现在过成这个样子,你、我谁又能脱得了干系呢?”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麦子娘对陈满仓说:“你看看哪天有空去村委会找找吧,她娘俩的户口迁回来以后,一直也没分地给咱们。”

麦子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在家里住这段时间,会交生活费,村后头王老二搬城里跟儿子一起住了,房子空出来,我想租来住,这几天正在联系。”

陈满仓重重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瓮声瓮气地说:“哪儿都不去,这就是你的家,我还能养得起你们娘俩!”

再没人说话,屋子里静了下来。麦子低着头,机械地掰着手里的馒头,并没有往嘴里送。

只有小麦苗一脸茫然地看着大人们,下意识地往妈妈那儿靠了靠,那小模样儿看着就让人心疼。陈满仓放下碗,走了出去。

日上三竿了,韩拐子还躺在炕上呼呼大睡。昨晚的酒喝得有点儿高,半夜醒来渴得难受,他摸索着拉开灯绳,爬到水缸边“咕咚咕咚”灌了半天。

渴是解了,睡意也顺着被凉水赶跑了。韩拐子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

那次在胡同里碰见麦子,麦子像见到仇人一样的眼神儿,还有那副恶狠狠的样子,让他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这要换了以前,他肯定咽不下这口恶气,他一定会去找算麦子她爹陈满仓,当面质问他怎么教育的孩子,居然敢拿这副态度对他。

自从上次喝醉酒去陈满仓家耍酒疯,被麦子那个五大三粗的弟弟掐住脖子顶在墙上,差点儿过去了以后,韩拐子再也没敢踏进陈满仓家的门。

麦子的弟弟青柏小时候长得讨人喜欢,胖乎乎的,嘴又甜,见人就笑。韩拐子特别喜欢他,一看到他眼就直了,追着抢着要抱他。可是包括麦子奶奶在内的所有人,都像避瘟神一样躲着他,不让他见到青柏。

“我的儿子要能活下来,该长得跟青柏一样壮实吧!”韩拐子摸了一把脸,满手清凉。

韩拐子34岁那年,村里人把一个逃荒的女人领进他家里,有意给他撮合。女人虽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是不痴不傻,眉目清秀,韩拐子一眼就看中了。

韩拐子买了好烟好酒,又置办了下酒菜,招呼几个相处比较好的邻居吃了顿饭,算是给他跟那个叫丁香的女人摆了个结婚仪式,他还特意喊上了村委会的几位干部,说是过些日子扯结婚证,还需要村里给开具证明。

麦子奶奶,也就是韩拐子的亲姑,托人送来两床新被子,并且一再强调是为了他们老韩家才这么做的,而不是为了他这个“牲口”。

韩拐子小的时候,他姑拿他特别亲,那时候他还不是“拐子”,他姑也没喊过他“牲口”。他打小长得很好,尤其两条大长腿,走路呼呼带风,陈满仓小跑都撵不上他。

从记事起,韩拐子就没见他爹娘,他是跟着奶奶长大的。那个缠小脚,手里一天到晚拿着个长烟袋杆的老太太,在家里说话做事绝对是权威。

记得有一次,他跟陈满仓因为争东西打了起来,大他几岁的陈满仓,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学着别的孩子的口气,笑话他是“有娘养无娘教的野孩子”。

等他哭着回家向他奶奶要爹娘的时候,那个小脚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发青,二话没说转身领着他就去了他姑家。

“是谁让他那么小就没爹没娘的?”那个长烟袋杆狠狠地敲着炕沿。

韩拐子头一次看到奶奶呜呜地哭:“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知道我的苦吗?你们这是要活生生的挖了我的心呐!”

那件事过后,连着几天,韩拐子都没见着陈满仓出来玩,他也没好意思去找他,只是听别的小伙伴们说,陈满仓被他爹娘揍得下不了炕了。

其实私下里,他倒觉得他姑对他比对陈满仓还要好,家里有好吃的都会给他留一口,过年的新衣服陈满仓没有,他的老早就备好了,惹得陈满仓经常哭着问,到底谁才是这个家的儿子!

再大一些,他才陆陆续续地从邻居口里听到了关于他的一些事情。

他爹是在跟他姑夫一块儿去水库网鱼的时候,为了救被鱼网网住了的姑夫,最后体力不支被水呛死的。

据说他爹的尸体被村里人抬回家的时候,他娘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等缓过气来后,又实在受不了这个打击,在给他爹过完头七后,就撇下他离家出走了,从此是死是活音讯全无。

婚后的生活让韩拐子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丁香老实又勤快,每天干完农活,回家又忙里忙外地收拾。

没事的时候,韩拐子喜欢坐在一边看老婆忙碌的身影。他一改从前的懒散习惯,每天天刚亮,就悄声蹑脚地下炕,倒尿盆,扫院子,掏锅底的灰。等他忙乎完了,丁香正好起来烧火做饭。

说起来,丁香也是个苦命的女人,打小没了爹娘,跟着自家大爷长大,大娘心狠容不下她,在她18岁那年就迫不及待地寻了户人家,草草把她嫁了。

嫁过去后的丁香更是吃尽了苦头,男人大她十几岁,嗜酒如命,家里还有一个守寡多年的婆婆。喝了酒的男人,心情稍有不顺就拿老婆出气,丁香经常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出不了门。

又熬了几年,见丁香肚子一直没动静,男人彻底失望了,本来想着娶回家个婆娘,能生孩子给他传宗接代,谁知运气不好,自己娶回家的这个女人中看不中用,就像只吃食不下蛋的母鸡。

就这样,丁香挨揍成了家常便饭,根本不需要理由,男人下手也越来越狠。那个守寡多年的婆婆,忘了自己也是个女人,经常一脸冷漠地看着儿子在她跟前揍儿媳妇,无动于衷。

“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哪个女人不挨打?连个孩子都不能生,这样的女人要了干嘛?反正当初也没扯证,打跑了正好再讨个能生娃的女人过来!”她甚至对前来劝架的邻居这样撒泼。

丁香是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趁男人醉成一滩烂泥,婆婆那屋早就熄灯睡觉的时候逃走的,走得时候她什么都没带,她并没有蓄意出逃的计划,所以男人跟婆婆根本就没有防范她。

与韩拐子一起生活,起初她是犹豫的,她怕自己的生活在转了一圈之后再回到老样子。接触一段时间以后,丁香觉得韩拐子心并不坏,对她也是知冷知热的疼。这个苦命的女人,一下子觉得自己终于苦尽甘来了,她特别知足,每晚都要贴着韩拐子的胸膛才能睡得踏实。

上天似乎特别可怜这对苦命人。俩人一起生活后的第二年开春,丁香怀孕了!一开始,丁香自己也拿不准,从两个多月没来例假,到吃饭坐不住,闻到油烟味儿就吐,种种迹象都表明她确实是怀孕了,韩拐子还是不敢相信,非拉着丁香去乡卫生院做检查。他一遍遍地追问人家大夫,自己老婆是不是真怀上了?最后大夫都不耐烦了,看他的眼神儿就是在看一个神经病患者。

从乡卫生院回来的路上,两人抑制不住兴奋,抱头哭了。那种感觉就像是把种子撒在了贫瘠荒芜的土地上,本没有抱任何希望的,可是突然有一天发现它不但生了根,还冒出了芽。

韩拐子一下子觉得生活有了奔头,他拦着不让丁香干家务,自己一瘸一拐地在坡里家里两头忙乎,不但不觉得累,反倒精气神儿十足。

晚上躺在炕上睡不着,俩人就商量着给孩子起名。

“要是个男孩就叫韩正,我希望他能堂堂正正做人。”韩拐子说:“别跟他爹似的不学好,一天到晚人事儿不干,遭人唾骂!”

丁香说,要是个女孩儿就叫“韩笑”,希望她这一辈子都能开开心心地笑。

日子因为有了盼头而过得特别快,转眼到了下半年,韩拐子眼瞅着丁香的肚子像吹气一样越来越大,他老是感觉有些不踏实,有时夜里睡着睡着,也会突然起来趴在丁香的肚皮上,说是想听听孩子的动静。

村前头的杨婆子给丁香算着临盆日期应该是八月底。

“这孩子有福气啊,挑这么个时候来,一下生就够着饭碗了。日子不冷不热,地里庄稼都收上来了!”杨婆子说。末了,她又嘱咐丁香,别想多了,该吃了吃该喝了喝,女人嘛,谁还不生个孩子?村后王老二家那婆娘,在磨坊里推磨的时候,生了他家那小子,现在看看那孩子,多有出息,在城里混好了,把王老二也接去享福了。

立了秋的天气,还是没有一丝凉意,一大早就让人感到喘不动气。韩拐子上午想去看看地里的苞米是不是该收了,他想赶在丁香生之前,把地里的庄稼该收的都收回来。

“你就别出门了,这个天儿太闷了,估计下午能下雨。”临出门,他拿手遮额头,眯起眼瞅了瞅天,回头跟正在收拾桌子的丁香说:“活儿抻着干,别着急,注意身子。”

“趁天还没热起来,你快去吧!”丁香嗔怪地说:“你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杨婆子不是说了么?女人生个孩子就跟屙了泡屎一样容易。”

二分地的苞米,别人可能半天就能收完,韩拐子拖拉着那条使不上多大劲儿的腿,用了接近一天的时间。

晚上睡觉前,他又把脸贴在丁香的肚皮上听了一会儿:“小家伙今天怎么这么老实?还能是知道自己快要出来了?”

“可能累了吧?”丁香说:“跳了一上午,跳得我都难受坏了!”

“咱也早睡吧。”韩拐子起身把门窗关上:“晚上说不定能下雨,我这只腿疼的厉害!”

忙乎了一天,又累又乏,韩拐子一躺下就睡了。半夜,他突然被一阵呻吟声惊醒。他一个激灵爬起来,摸索着打开灯。

“丁香,丁香,你怎么啦?”昏黄的灯光下,丁香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汗,双手捂着肚子不停地叫:“老韩,快,快去找杨婆子来,我下边出血了……!”

韩拐子这才看到丁香的裤子都被血水浸透了,贴在腿上。他顾不得穿鞋,赤着脚一瘸一拐地往外跑,那条使不上劲儿的腿更是被拖拉着没了知觉。

“刘三儿,刘三儿,快去喊杨婆子过来,你丁香嫂子出血了!”他朝邻墙刘三儿家哭喊,凄厉的叫声在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很快,杨婆子在村里人的搀扶下来了,她一看丁香那架势也是吓坏了,吩咐人群中腿脚灵活的年轻人赶紧去喊村长,用村里的拖拉机拉丁香去乡卫生院。

丁香是在去卫生院的路上就没有了呼吸的。好多年后,杨婆子回忆起来还坚持说,其实那天,韩拐子是第一个知道丁香走了的,因为他一直在拖拉机上抱着丁香。

拖拉机一直在“突突”地往乡卫生院跑,车斗里没人说话,韩拐子像疯了一样,死死的抱紧丁香,眼神儿能杀人。

回家的路上就开始下起了大雨,韩拐子躺在院子的泥水里一动不动,谁劝都不听。最后大家伙儿实在没办法,就找了快塑料袋子盖在他身上,然后各自回家了。

那个夜晚,一直没停下来的,除了雨声和村里的狗叫声,还有韩拐子凄惨的哭叫声。

“丁香,是我害了你!我要是腿好使,能早把你送到医院,你也不会就这么没了!我的孩子啊,可怜咱爷俩还没见个面你就跟你娘走了……。”

“我就是个牲口啊,陈满仓,你当初怎么就不一铁锨把我两条腿都铲废了呢?你怎么就不一铁锨把我铲死呢?”

邻居家有女人听得心酸,掩面跟着哭泣,马上遭到男人恨恨地训斥:“哭什么哭,还不是当年韩拐子自己造下的孽!”完了又长叹一声:“只是可怜了那个苦命的女人和还没来到世上的孩子!”

村里人发现,自从丁香走了以后,韩拐子的精神头儿大不如前,脑子时好时坏。有人经他门口走的时候,看到他在屋子里烧东西,口里还念念有词。看到有人进门,他抬起头诡异地笑笑:“天儿冷了,给丁香送点钱过去让她买个棉袄。”

路上看到男娃背书包上学,他会追过去问:“看到我们家韩正了吗?他也该去上学了!”有时候看到扎小辫子的女娃在路上走,他会突然喊一声:“韩笑,你娘呢?”

村里人都说,韩拐子快疯了,他再也不能受刺激了。

麦子没想到事情会进行地如此顺利。她买了一箱牛奶拎着去了村后头的王老二家,刚说明来意,王老二就满口答应下来:“我过几天就搬走,到时候你们娘俩就搬过来住行了,房子空时间长了就没人气了,再说租给别人我还不放心,不定怎么糟蹋呢!再说这儿离学校近便,孩子上学也不用走远路。”

王老二记得麦子打小懂事,嘴甜爱笑,他从心眼里喜欢这个姑娘。他家门口有棵梨树,枝繁叶茂,很有些年头了,每年秋天梨子成熟了,王老二就会摘下一些个大的留出来。

小学就建在村子后头,离王老二家不远,麦子放学路过时,老远就会看到王老二站在门口向她招手,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梨子个大皮薄,一口咬下去,麦子觉得那种甜是从心底一点点往外溢出来。

可惜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王老二就很少看到爱笑的麦子了,有时候在门口路过,她也是打个招呼,低下头匆匆走了。

王老二执意不要麦子的房租,说是他还得感谢麦子娘俩过来住,让房子有了人气儿,不至于空得时间长了,院子里荒草丛生,远远看去像座空坟。

麦子眼睛里噙了泪,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块钱,放在桌子上,低声哀求:“大爷,我现在没钱,等过些日子我挣到钱了,会多给你一些。我以前带麦苗在城里住过,知道那儿花钱的地方太多,再说了,你自己身上也不能不留点儿钱。所以这钱你一定得收下,要不然我没法搬过来住……。”

麦子说到最后,忍不住拿手擦了把脸,王老二看得有些心疼,他长叹一声,再没有说话。

麦子这几天一直没闲着,过些日子小麦苗好上学了,她得先去村委会报上名,再给麦苗准备一些学习用品。

王老二被儿子接到城里去了,临走的时候,给麦子留了一个小布袋,说是家里的钥匙。当麦子打开布袋的时候,看到里面有几把钥匙,还有对折过来的一百块钱。麦子心里酸酸的,想流泪。

麦子一上午都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准备过几天就搬过去。小麦苗安静的坐在她身边,这个七岁的孩子,不太爱说话,看谁都怯生生的,让人心疼。麦子叹了口气,小时候的麦苗可不是这样,她爱说爱笑,一天到晚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麦苗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呢?麦子停下手里的活儿,歪着头想了半天。

平日里,遇到刚子喝醉酒回家找事儿,有麦苗在场的话,麦子从来不吱声,任由刚子一个人在那儿折腾,再闹得凶了,她就带麦苗出门走走,估摸着刚子闹够了好睡觉了,娘俩再回家。

只有那次,刚子一身酒气回家的时候,又借酒发疯,摔摔打打的,闹得动静太大。麦子忍住气,小声提醒他,麦苗已经睡了,让他安静点儿。

刚子一脚将旁边的垃圾桶踢倒,嘴里不停地骂着:“垃圾,这个家里什么时候轮得着一个破货指手画脚了?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自己不清楚吗?老子倒八辈子血霉,被人耍了,以次充好,拿个破货当原装了!”

麦子起身,把隔壁房门带上,她怕把麦苗吵醒了听见刚子的醉话。

“掩门干什么?我就是要让我闺女听听,她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破货,一天到晚冷着个X脸,装什么圣洁!”刚子走过去伸手想推开房门。

麦子一把拽住他,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住一把剪刀,恶狠狠地说:“今晚你要敢推开门把麦苗吵醒,我就跟你拼了!你觉得委屈不想活我可以成全你!”

麦子的脸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惨白,那把剪刀带着寒光,被她攥得紧紧的。

刚子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想到平日里逆来顺受的老婆,今晚反应这么强烈。

这时候,房门突然被打开了,麦苗披头散发地从里面跑出来,一下子抱住麦子的大腿,哭着喊:“妈妈,快把剪刀放下,我不要你去死,我要跟你一起。”

也就从那时候起,麦苗变得开始不爱说话了,看人的眼神儿也躲躲闪闪的,一天到晚跟在麦子身后,好像怕一不小心,妈妈就会扔下她走了一样。

门没掩,麦子娘推门闪身进来,问:“用不用让柏青回来,帮着你收拾收拾那边的屋子?”麦子没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不用了,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就糊糊墙行了,我自己就能干了。”

“好的,好的,他也是一天到晚忙得见不到个人影儿。”麦子娘又讪讪地站了一会儿,最后感觉实在没话说,就出去了。

都说母女连心,麦子觉得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小时候,她听到母亲说得最多的话,就是:看看那谁,命真好,生了个儿子……。

她永远也忘不了,在她八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天气闷得让人喘不动气,爹娘都去地里干活了,家里就她一个人,那个挨千刀的“牲口”喝醉酒后,把她拖到西厢屋里强奸了她。她爹闻讯赶回家后,挥着铁锨非要铲死那个“牲口”,所有的人都拉不住,也不敢拉。最后是她娘一下子跪在她爹面前,抱着她爹劝道:“你把他铲死了,你再进去,撇下我们娘仨怎么活呀!”那时候她娘已经怀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不管谁看了都说,怀得肯定是个男孩儿。

她跟刚子闹离婚那阵儿,她娘又一次一次地劝她忍忍,等再生个男孩儿就好了。

她离婚后,曾带麦苗回家住过一段时间。她娘经常当着她的面唉声叹气:“怎么就不能忍呢?这下子好了,离了婚又拖拉着个孩子,以后日子可怎么过呀!”

……

往事历历在目,麦子想得心里难受。麦苗偎了过来,双手环住她的腰,毛茸茸的小脑袋直往她怀里钻。麦子的下颌轻轻地触摸着那个小脑袋,心里平静了很多,不管怎么说,只要有这个小家伙在,日子都是幸福的。

麦苗轻轻地偎着妈妈,看着妈妈挂在胸前那个布兜,问:“妈妈,你睡觉的时候会不会硌得慌?在家里就别戴了,快拿下来吧!”

麦子低下头凝视着胸前那个布兜,里面那把锋利无比的剪刀,二十多年来无时无刻不给她带来安全感和做女人的尊严。

新婚夜过后,刚子一把抓起她身下那块洁白的毛巾,扔到她的脸上,一口一句“破货,不是原装货”,是这把剪刀让他噤了声。

麦苗五岁那年,在她无意间把刚子跟他那个又老又丑的初中女同学,赤身裸体地堵在床上的时候,还是这把剪刀让她完成了心愿。

锋利的剪刀划过她的手臂,血滴在地上,溅到床单上,让人触目惊心。她轻蔑地看着床上那对抖成筛子的男女,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反而觉得痛快极了。

刚子哆哆嗦嗦地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答应让她带走麦苗,迁走户口,还答应一次性支付一笔抚养金给麦苗……

离婚后,她带着麦苗求生活。去附近的外贸加工厂领回家手工活儿,每天除了一日三餐外,所有的时间里,她就舞动着手里这把剪刀,最终让她娘俩衣食无忧。

很多时候,麦子觉得她的生活可以缺席亲人,可以没有朋友,唯独不能少了这把剪刀,它已经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麦子又干起了老本行。她联系了以前的外贸加工厂,每周给她发一次货到镇上邮局,每天再由村里那趟小公共会给她捎回来。有时候工期催的紧,她就自己骑车去镇上取。

逐渐地,村里的甚至邻村的一些大姑娘、小媳妇也开始找麦子拿货,做起了手工活儿。麦子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每天早晨送麦苗上学后,再接着去送货收货。日子虽然辛苦忙碌,但她觉得心里踏实。

立秋后,天气还是闷热,空气里都湿漉漉的。刚吃过午饭,韩拐子就出门了,听说村后头新开了一家专门卖纸扎用品的,东西很齐全,他想过去看看。丁香的忌日快到了,最近夜里睡不好,老梦见她,跟他哭诉自己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问韩拐子什么时候能过去陪她。醒来后他没觉得害怕,反倒很自责,觉得不应该让丁香一个人在那边过那么久。

“快了,快了,用不了多久我就过去陪你,再也不跟你分开了!”韩拐子自言自语道。

这个点儿,大街上几乎没有人,天儿热得没人愿意出门。走到王老二家门口的时候,韩拐子突然听见院子里面有女孩子的笑声。门是从外面锁着的,韩拐子打开门闩,把门错开,从门缝里看到个女孩蹲在地上,逗一只小兔子玩儿。

“韩笑!”他拍了拍门,里面的笑声停了。他看到女孩站起身子,朝门这边张望,好像在犹豫着要不要过来。

“韩笑,快来开门,我是你爹!”韩拐子有些着急,他蹲下身子,先用肩膀把一扇木头门的底端从臼槽内挪开,再把门顶部挪开。

麦苗惊恐地看着韩拐子一瘸一拐的往院子里走,她想起来妈妈曾经告诉她的话:“他是条疯狗,以后看到他就赶紧跑!”

她看着韩拐子越走越近,想找地方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跳起来跑进里屋,想关上门。韩拐子力气大的惊人,一把推开了门,进了屋,还不停的问:“韩笑,你娘呢?这么热的天她去哪儿啦?”

“我不叫韩笑,我是麦苗,我认得你,你快滚出去,你这个牲口!”麦苗尖叫着。

韩拐子一把拉住麦苗的胳膊,把她拉进自己怀里,紧紧地搂着她,同时大声呵斥道:“不学好,连你也敢叫我牲口,再叫看我不掌你的嘴!”

麦苗完全吓傻了,她一动也不敢动,任由韩拐子摸摸她的头发,再摸摸她的脸,然后还要捏着她的胳膊,一脸心疼地说:“你看看你瘦得,你娘俩受苦了,都是爹不好,爹再也不会跟你们分开了!”

从下午出门开始,麦子心里就慌慌的,老是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她仔细地想了想,门确定是是从外面锁了的,麦苗胆子小,爬墙上树的事儿她从来不干。

只要麦苗没事儿,别的什么事儿对她来说都不算事儿。她摇了摇头,心说别自个儿吓唬自个儿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接到外贸加工厂老板的电话,说有一批活儿时间紧,让她抓紧去镇邮局拿货分货。她随便对付了几口,就出门了。

往回走的路上,她把摩托车开得飞快,车后面都冒起了白烟,像突然撒了欢儿的驴子一路直窜。

门不知被谁挪开了!她心里砰砰直跳,从门后摸了一把铁锨就往里屋走,进门一看,脑子“嗡”地一声,眼前一阵发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韩拐子斜靠在炕头的被垛上,好像是睡着了,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只是双手死死地箍住麦苗,使她动弹不得。

麦苗一看到妈妈回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韩拐子被麦苗的哭声吵醒了,他睁开眼看到麦子在眼前,松开手想挣扎着坐起来,还狐疑地问:“我这是在哪儿?麦子你怎么来了?……”话还没说完,麦子手里的铁锨应声而落,韩拐子整个人往后一仰,直挺挺地倒下了。

麦子扔掉铁锨,一把拉过麦苗,上下翻动她的衣服,不停地问:“那个牲口没把你怎么着吧?”她突然哭了起来,又脱下麦苗的裤子翻看着:“麦苗,你快跟妈妈说,他根本就没动你,是不是?”

麦苗整个人都吓蒙了,她从来没见过妈妈那种骇人的眼神儿,她看着妈妈从脖子底下的布兜里拿出剪刀,脸上带着诡异的表情,先是朝半空中做了一个穿针引线的动作,然后掀开韩拐子的衣服,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开始挥剪刀舞动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一定要给麦苗缝好,我的麦苗不会是破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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