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12期“雪”专题活动。
01
白雪公主的衣服套在韩美美身上很好看。
宝蓝色的露肩上衣紧束住她的丰胸细腰，大卷的金色假发在雪白的脖颈和肩膀上荡来荡去，黄色欧根纱蓬蓬裙以腰肢为轴心，散开成一朵怒放的向阳花。
她站在十里河宠物花鸟市场的大棚下腰肢款摆，格格不入又分外显眼。
上午十点的阳光穿过玻璃棚顶，在韩美美的金发上跳跃。虽说她始终站在对门老张的宠物店门口，中间有四米宽过道，还隔了落地玻璃窗，可我还是感到被打扰，心浮气躁了整个上午，连一个生态缸的基础造型都没完成，心神隔一会儿就溜号，两只眼也不受控，不知不觉就飞到韩美美那儿去了。
正懊恼这个上午干活太慢，唐老板来催活了，晃晃悠悠进到店里，手里盘着他那串据说有三十年的老菩提，看了眼制作中的花缸，给我鼓劲说，“你做的那几个缸在卖得最快，有个大学生来看了两回，没舍得买，今天上午想买，却一个也没剩下，在店里懊恼半天。这不，交了定金，说再有新的，先发图给他看。”
这两年，经济形势不乐观，除了守着这家卖宠物粮的店铺，我还抽空做些生态花缸寄卖，不单为多赚钱供房养车，看到一个诗意的小世界在自己手中成型，还是挺让我着迷的事，当然，做出来被喜欢，就更值得高兴。
正事说完，唐老板隔着玻璃，盯着韩美美看。半晌，冒出来一句，“老张的脑子咋这么灵光，打哪找了个白雪公主来招揽生意？”
我装作没听到，埋头挑选鱼缸的铺底石头，千层石、鹅卵石、木化石、太湖石，一块块拿在手里转着圈端详。
“嘿！老张今儿得请客啊！刚送走倆，又来了仨。”
周末跟着父母到市场的孩子一多半冲着猫猫狗狗来的。大老远一眼瞅见韩美美的造型，马上直奔而来，先迎着她甜蜜蜜的笑容，欢呼两声“白雪公主”，再小心翼翼地摸摸蓬蓬裙和金卷发，然后，才顺着她手中的逗猫棒，注意力转向栏中小猫。
假使来买猫咪的顾客事先没有明确的选择标准，就会有很大概率被第一眼看到的小奶猫打动。这些小家伙无论是连滚带爬的蠢萌，还是扑来跳去的活泼，甚至只蜷缩成毛茸茸一团呼呼大睡，都可爱得能令铁石心肠的人柔软三分。
所以一个上午，韩美美就帮隔壁的宠物店卖出七只猫。顾客并非只有孩子，我看到陆续来的几个挺一本正经的大男人，都主动加她的微信，貌似打着请教养猫知识的幌子，明明店主老张就好生生坐在一旁的折叠椅上，听着进账的语音提示，笑得见牙不见眼。
02
韩美美但凡送走一个客人，就要斜飞眉毛瞟过来一两眼，下巴恨不能翘到天上去，她压根不可能看清坐在玻璃窗后面的我，但并不妨碍她冲着我一派骄傲，洋洋自得。
“哎，亮子，你看，那白雪公主咋老往这边瞅呢，你认识？”
我先摇头，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又觉得不对，因为确实认识韩美美有段日子了。就在昨天晚上，她还发微信说做我女朋友，当时，那短短一行字的信息量直接让我大脑宕机——
最初是脚底发飘，有种被天上馅饼砸中的恍惚；紧接着怀疑韩美美是不是一不留神发错了人；然后，看着对话框发了半天呆，一看时间，不知不觉一小时；最后，才开始想拒绝的理由，翻来覆去吭哧了两个钟头，发出一个对不起的表情。
“呀，亮子，你脸红了！”唐老板忽然矮身探头，聚光的两只小眼睛盯住我，惊奇又笃定，“有情况？”
我慌忙摇头，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脸。
唐老板拍拍我肩膀，语重心长，“这么漂亮的姑娘，谁看了不喜欢？想追到手可不容易。”
“我没想追，也不想恋爱。”
这是我的心里话，目前，谈恋爱对我来说，确实奢侈了点。倘使再过两年房贷、车贷还清，再遇上一个靠谱的姑娘，愿意跟我过踏踏实实的日子，大约也会考虑结婚。遇不到半点没关系，反正一想到娶老婆，养孩子，马上就感到肩膀压上两座山。真不知我爸那辈人是怎么有勇气，把结婚、生孩子过成了人生必选项的。
对门老张扬声喊我，说让送两箱猫粮。
唐老板闪到门边，“啧啧”两声道，“还别说，一个白雪公主，带旺了两家生意。”
我“嗯”了一声。这个不能否认，周围宠物店都从我这里拿货，所以，韩美美跑去老张店门前当招牌，等于间接帮我销货，也不晓得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我抱着两箱猫粮往对过走。
韩美美斜着身子，倚在老张店铺的门框上，笑嘻嘻地瞅着我，眼睛亮汪汪的，似笑非笑。她的目光有形有质地笼罩而来，我感到自己哪哪都别扭，抱着的猫粮比平日更沉，两只腿好像抬得高低不一。
短短几步路，走出我一身汗。终于到了老张的宠物店门口，韩美美的黄裙子却堵着门，主要那裙摆蓬得太大。
她偏偏一动不动，
我低着头，好声好气地说“借过”
“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她说。
“为什么？”我重复，疑惑地看着韩美美，没能第一时间听懂她的话。
“为什么拒绝我。”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嘴角含笑，眼神专注。
03
也不知是她的目光自带温度，还是玻璃屋顶过滤后的阳光依然灼热，我全身发烫，我完了！大脑再次呈现宕机状态，好多念头翻来覆去，没一个能说出口。
我哪里是拒绝，只是觉得要不起！她越闪闪发光，我越觉得不配。网上很流行的说法，管这叫“不配得感”，可我也没办法消除这想法。一想到未来和她在一起，旁人会说不般配，可能说她“一朵鲜花”，我是“牛粪”，就忍不住发怵，脚趾头恨不能抠进地里，再想到未来有一天，她对我的平庸、无能感到失望，她的需求我满足不了，某种羞耻和无助也提前开始蔓延……
我就是这么怂，也不知要如何表达心里的话，连喘了两口大气，还是什么都没说。总不能告诉她，我预感到未来，你会对我不满，所以，现在我要拒绝你。
我俩的互动都被老张看在眼里。别看他坐在摇椅上。心不在焉地晃悠着逗猫棒，分明在侧耳倾听，时不时眼角余光便扫射而来。
我索性弯腰将箱子放在韩美美脚边的地上，手背挨到她蓬蓬裙的下摆，冰凉柔软的触感如同一只灵活的小蛇，“嗖”一下蹿进我心里。
我头也没抬，逃回到店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跳。
黄老板已经走了，幸好！
我开始给自己做午饭。小砂锅搁到电炉上，煲的排骨冬瓜汤，再焖上一锅杂粮米饭，下意识多加了一勺米。
第一次见韩美美，我俩就一起在店里吃了顿午饭。
那天，她来店里买猫粮和冻干。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将她阻在店里。快到午餐时间，大雨还是瓢泼一样，我出于礼貌问了一句，要不要在店里尝尝我做的简餐，韩美美毫不客气地一口答应，还兴致勃勃地看我做饭。
蘑菇撕成小朵，鸡蛋打散成液，加进电饭煲中的每种材料，她都要问一句，香菇、腊肠、土豆，还直接说她不要吃胡萝卜……那顿饭她吃得比我快，比我多，之后，又喝了两壶茶，加了微信，聊了几回她的猫，我的狗，她也会主动问我一日三餐的菜谱，分享她晨跑时看的月落日出。
我压根没以为这些交流有可能代表喜欢，我是个从小到大都平平无奇的人，不聪明、没志向，老师对我最高的褒扬不过是“老实、听话”几个字，而韩美美漂亮到没法和“靠谱”，“踏实”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
所以，她到老张店里做促销，是为了我吗？
04
这个念头让我瞬间血液沸腾，好在，理智接着开始运作，像通常那样，脑海中跳出一个严厉的声音说，“你要认清现实，别抱幻想，作为你这样一个普通的男人，压根没资格让韩美美这样的姑娘喜欢。”
另一个声音，是怯弱的，在忍不住辩解，“韩美美主动说要做我女朋友的，也许，她就是喜欢我这种踏实类型的人呢，我长得不算帅，可也不算丑，至少身高体重都算标准吧。”
“哈！”那个严厉的声音尖刻起来，“这才到哪儿呢？人家就是图个新鲜罢了，你自己说，还有啥出挑的地方？就算今天真和你在一起处朋友，也绝不会嫁给你，时间一长，准保嫌你窝囊……”
“窝囊”，这词一冒出来，就像一盆冷水浇上我发热的大脑，顿时清醒。
我从小听到大的就是我妈嘴里的“没出息”、“窝囊废”，当然，她说的是我爸。
我妈会这样讲，并不是她有多大能耐，她也不过做了一辈子的企业会计，会计师考了两回没考上，但她身边同事的丈夫似乎个个都是有本事的人，赚大钱的，当大官的，或者亲戚中有特别能帮忙的……所以，她总期待做电工的我爸也能有点出息。
她常说我爸，你这样窝囊，以后儿子也沾不上啥光；她还很擅长出主意，比如，鼓动我爸组个装修队揽点小工程，我爸尝试之后，证明他确实不是单干的料，我妈生了回大气，改为让我爸找份第二职业，好歹多攒点钱，万一儿子以后没啥本事，也能吃上饭。
幸好，我虽没啥本身，学业不精，也没考上铁饭碗，但借了他们几万块钱开的这家小店足够自力更生，第三年就还了借他们的几万块，现在贷款买了车和房。可，我也就这么点能耐了，我自言自语地重复说，就这么点能耐。
05
韩美美果然过来了，卸下白雪公主的裙子，一身清爽的白T和牛仔蓝色背带裤，直接坐到我对面，笑眯眯地注视了我两分钟，问，“有我的午饭吗？”
我点点头。
“那我们先吃饭，好久没这么一站一上午了，好饿！”
韩美美到门边洗手，我撑开折叠方桌。老实说，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如此简单的一饭一菜一汤有兴趣，可看她大口大口吃得香，我心里头莫名生出一点甜，又有点茫然。
捧着米饭食不甘味地吃了一多半，我终于忍不住问她，“怎么想起来帮老张卖猫呢？”
“和你多点接触，给你更多机会了解我的优点。”韩美美鼓着腮帮，边吃边说，眼波流转，
我的脸微微发烧，舔舔微微干燥的唇，斟词酌句，“你很好，长得漂亮，有思想有性格，我一直都知道。主要……主要……我现在还不具备谈恋爱的条件。”
“你有女朋友？”
“没，没有。”
“你身体有问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病？”
我连忙摇头。
“那为什么不能谈恋爱？”
韩美美的追问让我感到无措，仿佛被逼到墙角，于是有点口不择言，“你好看，从小到大，可能就没被男生拒绝过，所以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可我就这么个条件，白天守着一家小店，晚上和一只金毛作伴，日子过得温吞水一样，还有房贷要还，我这样平平无奇的人，哪有资格谈恋爱？也没本事给你幸福，对你负责。”
“谈个恋爱，要什么条件？我做过礼仪、摆过地摊、穿着白雪公主的衣服发过传单，就是身上的那件，喜欢什么自己可以努力，干嘛要你负责？”韩美美比我还激动，搁下碗，一拍桌子，眼睛更亮了，“谁说我是因为没被拒绝过，所以锲而不舍？我这张脸，开过眼角，垫过鼻梁，削过下巴，连皮肤都打了水光针，没整之前，我被拒绝得多了。”
整过容？咋连这种秘密都说出来了？我莫名心虚，瞅瞅她冒着火的大眼睛，愣了几秒钟，才回神，故作镇定地说，“整过有什么要紧？好看就行。你这大小也算网红，这事别到处嚷嚷。”
韩美美没好气地翻我一眼，”这回，相信我的话是认真的了？”
我连连点头。
“现在，愿意考虑我的提议了？”
说真的，我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意思，韩美美看我点头，看着我笑起来，又娇气又柔，如同春风拂面。
然后，韩美美说，“我以后周末有时间的话，都来帮老张卖猫，午饭就在你这里解决，下午陪你看店。”
06
韩美美是认真的。她的业余时间，的确大都留给我，给我机会了解她。
于是，我知道韩美美来自小镇，妈妈早早过世，父亲常年出差，小学的寒暑假跟着乡下奶奶住，上学时跟着学屋老师回家。中学就有宿舍了，不住校就独自一人守着家……明明她是这样孤独长大的，却能细心地看见别人——
她靠在我肩头，掰着指头数我的优点，“生活规律，自己做饭，日子过得井井有条，每天锻炼，对狗狗很好，性格温和，没有不良嗜好，有审美，做得花缸多好啊……”
我呆呆地盯着她花瓣样的红嘴唇，一种特别陌生的情绪在心里涌动，如同乍然破土的草芽，我半信半疑地，“这些理所当然的事，也能算优点？”
“天！你这也太不自信了。”韩美美摸摸我的头，她已经是我的女朋友了，而且，和我想象里的女朋友半点不一样，既不要仪式感，也不要送礼物，反而常给我买东买西。
我和美美的关系压根逃不过唐老板和对门老张的眼睛，他俩别看都是过来人，却一个比一个好奇，总问我是怎么把这么好看又能干的姑娘追到手的。
我当然不能透露说美美先看中我的，看中我会下厨。因为她不止一次说过，亲手做的家常便饭最难得。
“你每天烧好菜，等我一起吃，我就觉得开心。”
究竟是烧好菜比较重要，还是等她一起吃更重要，愚钝的我是分不清的，不过，这两个需求对我来说都如此简单，既不需要赚大钱，也不必有出息。
唐老板始终不看好我们。老张让别理他，悄声告诉我，唐老板先前的老婆就是个清秀佳人，不过后来和别人好了。
这事我讲给美美听，她感慨了一句特别有道理的话——大家都是带着各自的创伤去解读这个世界。
07
以上，都是两年前的事了。
这个冬至，我和美美的女儿刚好满三个月，所有见过她的人，第一句都夸好看，第二句，就说长得和美美好像。
冬至要吃饺子，我调了三种馅，鲅鱼韭菜的、猪肉白菜的、小瓜鸡蛋的，一边包饺子，一边和女儿交流感情。她躺在爬爬垫上蹬脚丫，虽然只会“嗯嗯啊啊”，却能和我一嗯一答。她的大眼睛黑又亮，扇子一样的长睫毛忽闪出两排阴影，高鼻梁挺且直，嘴唇红嘟嘟的像花瓣。
忽然之间，我想到个问题，为什麽女儿长着美美一样的大眼睛、高鼻梁、瓜子脸呢？明明她是整了容的，开过眼角，垫了鼻梁、削的下巴。衣橱的角落里挂着白雪公主的蓬蓬裙，我一直以为她的美貌就像这件衣服，是为了过得更好，在后天给自己披挂的铠甲。
我困惑了，问美美这个问题，还告诉她自己的猜测，莫不是小孩子和谁呆一起的时间长，就会长得像谁？
美美正剪视频，头也不抬地“切”了一声，说，“傻不傻呢，你自己想！”
我没想明白，直到水饺上了桌，喊美美来吃的时候还是有点困惑。她只顾吃，横了我一眼，并不肯揭秘。于是，我只好把这个故事写下来，让聪明的你来帮我想一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