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罐头铺李家的李海根和王香香结婚七年了，可王香香的肚子就是不见有动静。
平日看起来两人身体都不错，生得壮壮实实。
村里的男人总爱打趣李海根:“海根兄弟，你和你家香香的房事行得有问题，要不怎么不结种。”
每一次李海根的回答都是理直气壮:“要不，放你老婆让我试试？”
逗归逗，答归答，可王香香就是怀不上细伢仔。
这天一早，李海根试探性的问妻子:“香啊，咱们先抱个丫头招招运，说不定就能有，你说呢？”
香香一听，忙应道:“其实，我妈也跟我提了几嘴，我怕你不悦意，没敢跟你说呢。”
“唉，现在也顾不得愿意不愿意，转眼你都过三十了，等不及了。再说人言可畏啊。”
“那我们这两天去我妈那一趟吧，她前些日子说有一户人家有个女崽子要送人，父母都长得很漂亮，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被人抱走了？”
几天后，八个月的李春玲被这对夫妻用一床半新的红花小棉被包裹着进了李家的大门。
要说这李春玲还真是李家的招运福星。在李家长到两岁时，王香香果真就怀上了，不只是怀上，还一胞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李家三间土坯屋里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可日子也愈发拮据。米缸里的粮总是遮不住缸底，这时王香香看向春玲的眼神也渐渐变了味。
“早知道我们自己能生，当初就不该抱这个女崽子。”每次的饭桌上，王香香把最后两块红薯夹给自己生的一双儿女时，总不忘要瞥上一眼春玲，再补上这么一句话。
听习惯了这句话的春玲，此时总是低下头，不敢吭声。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已经有儿有女的家里，确实是多余的。
春玲七岁那年，王香香见小学校长总上自家门动员她让春玲去上学，日子过得艰难的她真的不想再在春玲身上花一分钱，便又领着春玲回春玲的生母家，生母一听要退回春玲，便冷冷的说:“你要把玲玲送回我家？那你干脆饿死她吧，凡正我是坚决不会往回要的。”
王香香见退还无望，只好回来与李海根商量，李海根说:“她家不要才好呢，玲玲可是我李家的福星，我可舍不得送人，以后你也别往这想，有我一口，就有我玲玲的一口。”生身母亲的决绝，截断了春玲的最后一丝念想，养父的这句话，也让春玲坚定了在李家生活下去的信心。
二
李华比李春玲大两岁，他的日子比春玲更苦。
李华家原本在罐头铺李家村里还算体面，父亲李富堂是有名的泥瓦匠，手艺好，为人实诚，靠着一边种地一边帮人盖房砌墙，家里的粮缸总比别人家满许多。
意外发生在李华十岁那年秋天，父亲李富堂帮邻村人盖新房时，脚下的木架突然断裂，他从三丈高的房梁上摔了下来。
农村的医疗条件简陋，家里又拿不出足够的医药费，李富堂的腿没能得到及时的救治，从此瘫痪在床。家中臭的挑不出去，屋外香的更弄不进来。
母亲陈银花本就不是能吃苦的性子，看着瘫痪的丈夫、年幼的儿子和刚满两岁的女儿，还有永远填不满的生计窟窿，渐渐的没有了过好日子的心劲儿。
春节临近，村里来了个弹棉花的匠人老庚，走南闯北，嘴甜舌滑，几句好话就哄得陈银花动了情。当年的除夕，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抱着两岁的小女儿，跟着老庚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从此杳无音信。
没了母亲的李华，成了村里最可怜也最能干的孩子。他要照顾瘫痪的父亲，要洗衣做饭，要下地割草，小小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庭。
三
相似的苦难像一条无形的线，把春玲和李华牵到了一起。他们都是村里的“异类”，放学后，春玲会绕路去李华家，帮他喂猪、洗衣，听他倾诉心里的寂寞和委屈；李华则会在春玲被王香香责骂后，默默递上一块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烤红薯。无事时带着她跑到村旁的抚河岸边去。
抚河的风很大，吹得两人的头发乱飞。李华指着远方隐隐约约的火车，眼神里满是向往道：“春玲，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坐火车离开这儿。我们去城里，再也不让你受委屈。”春玲看着他那郑重认真的神情，总会冲他手指的方向用力点头。那一刻，两个孤独的灵魂相互依偎，在贫瘠的岁月里找到了一份最丰腴的慰藉。
春玲和李华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就在这样相互扶持相互安慰中悄然度过。
春玲会把养父给自己的好东西偷偷藏起来，留给李华；李华帮人看鱼塘挣的第一笔钱，没给父亲买药，而是给春玲买了两斤红毛线。当春玲把红毛衣穿在身上见李华时，腼腆的李华被春玲的美惊呆了，他挠着头连声说：“玲玲，你真的好漂亮好漂亮。”被夸的春玲脸瞬间比自己身上的毛衣还红，她连忙低下头，一言不发的跑开了。
两人从没说过“喜欢”或“爱”，可眼神交汇时的默契，困境中的相互支撑，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友谊。那是懵懂青春里最纯粹的情愫，像抚河岸边的野草，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顽强地生长着。
四
时光荏苒，转眼李春玲和李华都长成了青年。十八岁的李春玲出落得亭亭玉立，花容月貌，成了十里八香公认的美女。而二十岁的李华，也长成了高大壮实的小伙子，眉眼间带着庄稼汉的憨厚，只是经历了太多苦难，性子有些沉默内敛。
看着出落得如花似玉的春玲，曾经拒绝让她回家的生母找到春玲，语重心长的说:“玲玲，你是我的亲生女儿，过去日子艰难，我无力抚养你，妈妈很自责。现如今你长大了，我得给你找个好婆家，再不能让你受委屈，也算是做娘的一点补偿。”
春玲听着生母这番话，脑海里却浮现出了李华的身影，她喃喃道:“妈，女儿心里有人，您就甭管我这事了。”
“有人？莫不是你香香妈说的那个叫李华的后生崽？”母亲一脸的疑惑。
春玲看着母亲的脸，认真的点了点头。
“不行，妈跟你说，李华家太穷了，再加上这孩子太木纳，嫁给他，只能一辈子窝在那穷地方，我不同意。我女儿天仙般的美貌，不能糟蹋在这穷小子手上。”
“妈，你说什么呢？李华他是个好人，穷是穷点，可我们俩自己会劳动，将来一定能过好起来的。”春玲几乎要哭出来。
“不行，婚姻大事不得任你胡来，你必须听我们大人的。”生母无理霸道和杀伐果断是远近闻名的。
很快，生母便为春玲物色了邻村一位叫周强的小伙子。
周强长得精神，浓眉大眼，高中毕业去参军，目前在部队里表现不错，是村里人认定会“吃公家饭”的人。在那个年代，军人是姑娘们择偶的首选，更何况周强前途光明，家里条件也不错。
亲生父母轮番劝说春玲，王香香也一改往日的冷淡，天天在春玲耳边念叨：“周强是个好后生，跟着他不受罪，你可别错过了这个好机。再说嫁给他，我们也能跟着沾沾光。”
养父也找到春玲说:“玲玲，这回你就听你妈的话吧，她也是想要让你今后踏踏实实过上好日子。李华虽说也是个好孩子，可他拿出来和周强比，里里外外都差出一大截子。”
春玲硬着头皮见过周强几次。却发现他说话风趣，见识广，总能讲些部队里的新鲜事，这便让没出过远门的春玲心生向往。
可每当想起李华，她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难受得慌。她忘不了小时候李华给她的烤红薯，忘不了抚河岸边他许下的诺言，忘不了这么多年来两人相互扶持的日子。
李华得知春玲和周强的事后，心像被刀剜了一样生疼。他知道凭自己现有条件确实配不上美丽的春玲，可他不甘心，她想告诉春玲，你等等我，我李华会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春玲，你决定要嫁给周强？”承受了多天焦熬的李华，终于在村头的老樟树下拦住了春玲，声音有些沙哑。
春玲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小声说：“我……我不知道。”
见面前被自己问得手足无措的春玲，李华把原先想说的话，全咽了回去，临离开时，李华真诚地说道：“玲玲，那个当兵的比我优秀，你跟着他，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春玲抬起头，看到李华眼底的落寞和痛苦，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李华，我……”
“别说了。”李华打断她，强忍着泪水，“我知道你的选择。你放心，我会祝福你的。”
说完，李华转身就走，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拉得老长老长，显得格外冷寂孤单。春玲看着他的背影，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知道，自己或许真的要和这个陪伴了她多年的好朋友告别了。
回到家的李华最终还是放不下自己心爱的姑娘。他做出了一个让春玲意外的决定——报名参军。他想，只要自己在部队好好干，立了功，或许就能提干，到那时自己就能给春玲幸福。
李华参军的决定，让春玲既感动又愧疚。她一面与周强的感情在日渐加深，一面又帮李华照顾残疾的父亲。
两年的时间，春玲和李华俩人的人生轨迹渐渐偏离。
周强凭借出色的表现，如愿考上了西安的军事院校，成了一名真正的军官。消息传来，村里一片哗然，都说春玲好福气，找了个有出息的男人。春玲的亲生父母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觉得脸上有光。
而李华，在部队里虽兢兢业业，却始终没有太多机会。他初中毕业，没什么文化，又没有背景，在人才济济的部队里，很难脱颖而出。二年服役期满，他没能提干，只能退伍回乡，重新回到那个贫瘠的村庄，继续照顾瘫痪的父亲。
退伍后的李华，变得更加沉默。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站在人群中，看着远处意气风发的周强，自卑像潮水般将他淹没。可他对春玲的爱意，却丝毫没有减退。
李华知道春玲至今还没结婚，便拼命地帮春玲的养父母种地、割草。家里有什么重活累活，他总是第一个赶过去帮。农忙时节，更是要先帮李海根家干完，才干自家田里的活，他想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能力，想用行动打动春玲和她的家人。
可李华越是这样，春玲心里越是不安。她明白李华的心意，可她已经决意选择周强，不想再给他任何虚假的希望。于是，她开始刻意疏远李华，不再单独与他见面，对他的帮助也总是礼貌地拒绝。
“李华，谢谢你的帮忙，以后不用再来了，我和周强会处理好的。”那天，春玲看着满身汗水的李华，硬着心肠说。
李华的动作一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看着春玲，眼神里满是受伤和不甘，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说：“好吧。再次祝你们幸福！”
从那以后，李华再也不敢去春玲家。可他还是会在远处默默关注着春玲，有时看着她和周强一起进进出出，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心里既痛苦又欣慰。他只希望，自己的玲玲能真的幸福。
不久后，春玲与周强举行了婚礼。婚礼办得很热闹，村里的人都来道贺，院子里摆满了桌椅，鞭炮声此起彼伏。春玲穿着红色的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坐在自家的木床上，心里却莫名地空落落的。
当周强掀开红盖头，笑着对她说：“玲玲，以后你就是我周强的妻子了。”春玲的脑海里却闪过李华落寞的身影。她用力摇了摇头，告诉自己:这就是现实，你选择了安稳的生活，就该放下过去的牵挂。
五
婚后的生活，远没有春玲想象中那么美好。
周强的自私和控制欲，在婚后渐渐暴露无遗。他不允许春玲与娘家过多来往，嫌养母、生母家是自己小家庭的累赘。
周强尤其不允许春玲和李华有任何联系。“记住，从现在开始，你的心里、眼里只能有周强。李华这个人的名字，不能在我们的生活里出现，一次都不能。”周强说这话时，语气不容置疑。
有一次，春玲的养父李海根生病住院，春玲想去看看，周强却拦住她说：“一个养父，何况你一直在他们家做牛做马，早报答完了他们的养育之恩。没必要在去费神费力看他。”春玲反驳了几句，周强就大发雷霆，摔了家里的碗碟，骂道:“李春玲，别忘了你当初的身份，若不是我娶了你，你就是王香香家一个不花钱的奴仆。”
家里的大小事，也都要由周强说了算。春玲想买件新衣服，周强说:“你又没工作，买新衣服穿给谁看？别瞎浪费钱。”
怀孕了春玲想买点水果，周强会说:“咱农村出身的人，那里有吃这个的讲究。”春玲稍有异议，便会遭到他的指责和冷暴力。
春玲试图和周强沟通，可每次都以争吵告终。她渐渐明白，周强爱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当初的美貌，以及她的任劳任怨的好脾气。
更让春玲崩溃的是，因为周强婚后酗酒的恶习，大女儿生下不久被诊断出先天智残。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整个原本就不和谐的家庭陷入了更加不堪的混乱。
周强骨子里重男轻女，对这个有缺陷的女儿更是厌恶至极。
“真是个赔钱货，还带个病，养着都丢人现眼。”他看着襁褓中懵懂的女儿，眼神里满是嫌弃。
“她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能这么说？”春玲抱着女儿，泪水夺眶而出。
“这样的孩子，养着也是累赘，听我的，哪天你悄悄扔到孤儿院去。”周强冷冷地说。
“不行！”春玲坚决不同意，“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死也不会送走的！”
从那以后，夫妻俩天天争吵。周强对春玲的态度愈发冷淡，常常以要在部队值班为由不回家。
家里的氛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春玲每天都在痛苦和绝望中度过。她看着怀里无辜的女儿，心里充满了悔恨。如果当初没有选择周强，而是和李华在一起，是不是就不会过这样的日子？
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春玲只能独自承受着这一切，一边照顾女儿，一边应对周强的冷漠和指责。她变得越来越沉默，眼神里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就在春玲孤立无援、濒临绝望的时候，李华出现了。
李华一直没有结婚。他悉心照顾着瘫痪的父亲，闲暇时就种地、外出打工，日子过得简单而平静。可他始终没有忘记春玲，总是从别人口中打听她的消息。当得知随军到大连的春玲的困境后，他心疼不已。
那天，周强又一次提出要把孩子送走，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周强在狠狠扇了春玲一耳光后，摔门而出。
绝望中的李春玲终于忍无可忍，她将电话拔给了李华，听到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春玲的诉说，他劝道:“玲玲，你别哭，你这一哭，让我的心都要碎了。你答应我，让我来帮你养大这孩子。你们俩口子再重新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好不好？”
听着李华的这番话，痛哭的春玲停止了哭声。她对李华说:“李华，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要你为我做什么。我只是难受，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再说你至今还没结婚，如果再带着一个智残的孩子，未来的路会更加艰难。这太不公平了。”
“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和周强的婚姻就走到头了。一个女人离婚，这名声你背不起。还有，你的这个女儿，性命也难保啊！”春玲听完李华的话，为了保住婚姻，也为了保住女儿的性命，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李华就这样，不顾村里人的流言蜚语，不顾自己的未来，毅然收下了这个叫星星的智障孩子。
自从有了星星，李华的生活多了一份责任和牵挂。他悉心照顾着星星，教她说话、走路，耐心地陪伴她成长。星星不会自己吃饭，他就一勺一勺地喂；星星不会说话，他就天天在她耳边说话，教她发音，从未有过一丝嫌弃。
村里人都说李华傻，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给自己找罪受。可李华却不在意，只要看到星星脸上露出懵懂的笑容，他就觉得一切都值得。他知道，这是他能为春玲的婚姻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之后，春玲又为周强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小女儿，但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如预其的那样有所好转。
又过了五年，周强转业后回到家乡进入了税务部门，地位和收入都有了提升，封建思想也愈发严重。他始终想要一个儿子，每日进门看着春玲和小女儿，心里的不满愈发强烈。
周强出轨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已是中年的春玲耳中。对方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并放出声称要给周强生儿子。周强对那个女人也是百般呵护，对过早衰老的春玲却颐指气使。
春玲的心，彻底死了。
看着周强的冷漠与背叛，看着两个无辜的女儿，她终于鼓起勇气提出了离婚。
“周强，我们离婚吧。”那天，春玲的语气平静而坚定。
周强早已厌倦了这段婚姻，痛快地答应了。他不愿意分给春玲任何财产，也不肯出俩个女儿的生活费。
带着满身的伤痕，春玲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去往何处？两个娘家指望不上，周强家更是容不下她。就在她茫然无措的时候，李华又一次向她伸出了手。
“玲玲，回来吧，我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李华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像一缕阳光，照亮了春玲灰暗的世界。
春玲看着眼前这个两鬓已有些斑白的男人，看着他身边乖巧的星星，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终究还是回到了起点。
夕阳下，春玲和李华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李华给星星喂饭，春玲缝补着衣裳，小女儿在一旁嬉戏打闹。微风拂过，飘来了阵阵桂花甜香，也带来了岁月的静好和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