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村人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民间传说中一直有“守村人”这个说法,传说他们能为村子消灾挡难,可大多都五弊三缺,即要么疯癫,要么残疾,白家村就有这么一号人物,大家都叫他白哥,不过他虽然疯癫又缺了一只眼,却是有个亲人的,他有个阿婆,一大把年纪身子不好,两人生活很苦,但好在彼此还能互相作个伴,可这样的生活却在2009年的中秋节因白哥的失踪而终止,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他阿婆一辈子没出过村,却为了他走出深山,在县城街道的派出所门口坐了一天又一天。

      这是白哥失踪的第三个年头了,前两年不知怎么的一到九十月份旱涝转急的现象很严重,很多农民的作物几乎是颗粒无收,所以今年九月下旬几乎所有人都严阵以待。白家村村委书记岳志平在广播站嘶声力竭地喊让各家都挖渠,堆沙袋,喊了半个小时后他终于拿起了自己的保温杯,沿着杯边打算喝一口生凉的茶水,可这口水还没咽下,村主任就急匆匆地推门而入,看着岳志平一时间竟没开得了口,还是岳志平先问的:“咋了,出啥事了?”

      村主任明显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他声音颤抖着说:“找着了,刚县派出所来电话说他找着了。”

      “找着谁了?”岳志平问,不过刚问完他就忽然心里有些发慌,手里的茶杯“咣当”一声掉在广播站的旧得快散架的桌子上。

      阿婆早已老得不成样子,自家的地早就没精力打理了,全让村子里给承包出去了,一个月拿点租金过活,不过自从白哥失踪后她也没了盼头,除了还是会有时去派出所门口坐着,也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又该中秋了,娃啊,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阿婆说着眼泪就滑下来,她这些年流的泪太多,有时甚至不受控制,眼泪干在脸颊上,稍微抽下鼻子,脸干涩得让她终于抬手准备抹一把,忽然一个人影笼罩了她的脸颊,时间在那一刻静止,风过阿婆身边时也是悄悄的,一切仿佛在梦里,直到那人扬起笑脸喊了一句:“阿婆,我回来了。”

        看着白哥在后院砍柴的样子,阿婆还是觉得不真实,白哥依旧是以前那个样子,话不多光乐呵了,可最大的不真实也在这里,话虽不多却清晰有条理,能和人正常沟通了。一斧头落下,最后一根柴火被劈成两半,他干脆利落地抱起一地的柴火堆到厨房灶台旁边,而后拿起刷锅笤帚就开始清洗那口大黑锅,边洗边问:“阿婆,咱今天吃啥啊?”显然阿婆还是没敢相信这是白哥,只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白哥停下了,回过头又笑着说:“阿婆,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她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是,你是白哥儿吗?”

      白哥哑然失笑,停下了手里的活走到阿婆面前轻轻牵起她的手说:“是我啊,我回来啦,阿婆,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白哥的眼神是那么热切真挚,如果是梦,未免太过真实,阿婆的眼眶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水,她哑声说道:“孩子,你的手怎么这样凉?阿婆怎么捂不热。”说着她不断用自己苍老的双手搓着白哥的手,白哥笑了笑,“阿婆,我们喝疙瘩汤吧,我,我也只会做那个,不过可以把我刚带回来的牛肉一切。”

      疙瘩汤被端上桌,一勺红油浇在里面,再加上醋,这是白家村一直以来的吃法,不过牛羊肉是过节才会有的。吃饭时阿婆的眼睛一次也没有离开过白哥,人总是会对失而复得的事物感到莫名的恐慌,怕再失去也怕是黄粱一梦,阿婆也不例外,她终于问了:“孩子,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孩子,是不是……”

      白哥抬起头看着阿婆的眼睛,说道“阿婆,既然我已经回来了,我们就不提过去的事了吧。”

      “可是你不说,我心里难受,像个疙瘩一样解不开。’’

      “所以要喝疙瘩汤啊,阿婆你说过的,喝了疙瘩汤,疙瘩就会解开。’’看着白哥的眼睛,阿婆终于妥协没再提起。

        暮色很快降临,收拾完碗筷的祖孙俩躺在炕上,明纸糊的窗户恰好能让月光透进来,照亮屋子,不过白哥还是推开了窗户,中秋佳节,自然要赏月,阿婆看见后说:“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晚的才是真的圆,今天的还差意思。”

      白哥笑了起来:“差意思也得看,人间的月看一次少一次。”

      阿婆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住了,白哥紧接着笑问:“阿婆,唱那个吧,我小时候你常给我唱的,罗罗面面。”

      阿婆笑着紧握他的手,应允了:“罗罗面面,油馍串串,猪肉扇扇,蜂蜜罐罐,我娃是个福蛋蛋,福里生……福里长……从小能……把福享……”越唱到后面声音越小,哽咽声从白哥身边传来,“我的孩子,从那么小就没了爸妈,一辈子都活的好辛苦,怎么老天爷没给我的孩子一点福气呢?”

      “阿婆,我是有福气的孩子,因为我有你啊。”白哥轻轻地说着。

      阿婆听完这话没来由地感到一丝丝不安,“孩子,你不会再走了对吧?孩子?”白哥没有回答,中秋的夜晚到底还是凉,虽然有被子可白哥的手依然没有被捂热。

      阿婆是从雨声中醒来的,雨势很大,外面吵吵嚷嚷地喊着,白家村的村民们各个都手拿铁锹往田地里跑,忽然她猛地坐起来,枯柴般的手往旁边一摸,被子已然是冰冷的仿佛没人呆过的样子,上了年纪的老人的声音并不能够发出得很清晰,像是乌鸦在低吟,嘶哑又悲怆,她翻遍家里,一声又一声喊着,忘记了流泪,甚至已然忘记了去喊白哥儿,只是徒劳地“啊 啊”着,然后再把家里转一遍,昨晚到底是否是梦呢?家里一点来过人的样子都没有,一样的冷冰冰死气沉沉。

      “对,”阿婆忽然想到“也许他是出去帮别人忙了。”她猛地推开门,雨伞也没有拿,只身冲进滂沱大雨中,看见有人急匆匆奔过,她一把拽住那人“你看到白哥了吗,他在哪儿?”那人一脸见了鬼的模样,甩开她的胳膊,“疯了吧你!”说完就跑开了。

      阿婆并没有放弃,接连来了几个人她一一拽住询问,大多都顾及自家地没空搭理,只有一个还算年轻的有耐心“阿婆,你糊涂了,白哥三年前就失踪了啊?”

      “不不不,他昨天还回来了,他在家砍了柴火还跟我吃了饭。”

      “阿婆,你…….算了。”年轻人摇了摇头。

        阿婆一个人呆愣在原地,任由雨水从空中砸下,砸得皮肤生疼,怎么会是假的呢?孩子说他做疙瘩汤,说了月亮,说……

        “阿婆,你怎么在这里?”

        她猛地回头,看见雨中走来一人,她疯了一样冲过去,但在看清来人后她呆楞在原地,来人不是白哥儿,而是村委书记岳志平,他从车上下来,往阿婆这边跑着,而阿婆却像是忽然没了力气,身体如同被抽干了一样软绵绵地倒下去,岳书记见状赶忙扶住,大雨滂沱中只听阿婆喃喃道“我的白哥儿,白哥儿呢?”他一下变了脸色,有些不可置信,“你知道了?”

      县殡仪馆是一样的破烂,墙壁蜕皮的能看见里面的水泥,空气里一股焚烧过后夹杂消毒水的味道,让人闻后只觉得想转身离开,而白哥就静静躺在这样的环境中,没有生气,也没有呼吸。“他是在江阳县被发现的,身上很多伤,尸体被发现时有溃烂,算不出具体死亡时间,不过大约一周了。”岳志平一直站在阿婆身边,但阿婆并没有想象中的哭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她是平静的,或者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这世上常有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对于他们来说迎接一个生命的降临比失去更需要勇气,因为这是在亲手给自己埋一颗悲伤的种子。

      白家村唱白事儿词的八仙声音粗犷“‘当’一声锣响起,故人你要走好;‘咚’一声鼓被敲,故人你莫回头;‘嚓’一声镲相碰,故人我们长相守……黄泉路上慢些走啊,慢些走,来世再来长相守。’’原本白哥的丧事儿是要推后的,不过不知怎么前两天那雨下的让人害怕,今天天却忽然放晴,这挖的渠也没了用处,大家伙就都来帮忙了,烧火的,做饭的,出殡的,抬棺的一个不缺,倒省了岳志平的事儿,他给白哥挑了个山头的好位置,俗话说今生站山头,来世出人头地。选完他抽出软塌塌的烟盒,从里面挑出一根点燃,双手抱臂,深吸了一口,白烟笼罩了他,旁边打“金井”的人虽然站的近,但也没看清他的神色。

      抽完烟岳志平从山头走下,背着手踱去阿婆那里,外面摆席的人见了各个都来招呼,岳书记只问“阿婆,在里屋吗?”

      一个扎着红色头巾的中年妇女回“是嘞,半个点前就进去了,老人家身子到底熬不住。”

      岳书记看了眼里屋点了点头,说“你们也辛苦,凌晨四点折腾到现在。”大家伙连忙摆手打哈哈讲应该的。岳志平自打来白家村当书记已有三年多了,刚来时的许多事早已淡忘,但有一点他心里门儿清,这里的人重情义,不然单靠阿婆自家出租那么点儿荒地,这些年怎么能做到米面不缺,衣暖屋全,各家暗地里都有接济,和他一样,只不过谁也没提。

      “这屋子得找时间修一修了”岳志平心里边想着边缓缓推了下里屋的门,门没锁,一眼就能望到炕上的人,炕上的人睡的很实,没察觉到他的到来,岳志平看着阿婆的模样忽然就鼻子很酸,他走进坐在炕沿儿上,轻轻拉住了阿婆的手,他沉默着,粗重的呼吸声在安静的里屋格外明显,也许是人到了一定年纪会多愁善感,他此刻只觉得生活到底还是苦的时候多,坐了一小会儿后,他给阿婆捏了捏被角正打算出去,却不小心碰到了脚边的铁盆,一阵“咣当”响,他慌忙过去扶住,而后回头看了眼丝毫未动阿婆松了口气,上了年纪的觉轻,但还好……忽然一阵寒意由脚底而升,他突然有些喘不上气,岳志平机械般地转过身,将手放在了阿婆的鼻下,外面是个艳阳天,可他却浑身冰凉,因为眼前人早已没了气息。

      一场葬礼送走两人,不止岳志平,所有人都在知道后沉默了。这世上有人父母健在,儿女双全,也有人父母早亡,无子无孙,来时一无所有,走时两手空空。岳志平看着躺在棺椁中的阿婆,没有生气也没有呼吸,和他三天前看到的白哥一样,只不过现在躺在棺椁中的人白天还在跟他讲话。

      棺椁被放进“金井”时岳志平还在愣神,唱词的粗犷声音一直在山头回响,他心里难受,只觉着这声音震得他头有些痛,只好交代村主任替他看着,自己去了阿婆屋头帮忙,灶房人并不多,这个点该收拾的也都收拾完了,岳志平把屋外头摆着的长条凳收起来,靠着灶房墙放着,他心里头乱,也没听刚刚灶房的人在说什么,直到那些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说让他别太辛苦,早些回家他才回神。

      等灶房人都走后他才察觉夜里屋头真是安静的可怕,这种安静更像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让人不舒坦,他放完最后一个凳子,直起身看了眼灶房后,就拿起锁链打算退出灶房后从外边锁上,两扇老旧的木门被他生拉硬拽才勉强靠拢,只是中间好像卡了什么东西一直合不上,岳志平低头去看,是一块柴火,看着蛮新,他拾起来又走进灶房把他放在靠墙的柴火堆那儿,刚准备转身,脑中忽然闪过几句话:“他昨天还回来了,在家砍了柴火还跟我吃了饭。”

      “算不出具体死亡时间,不过大约有一周了。”

      “柴火看着蛮新,这样筛儿的好生火。”

      岳志平猛地抬头看着堆了满墙的新柴火,忽然就俯下了身,蹲在柴火前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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